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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小說中出現頻率最高的詞之一“色即是空”,在我看來是對武術本質的絕妙隱喻。在很大程度上,武術可以被看做是想象的產物。就像中醫一樣,武術本身充滿了各種雲遮霧繞、含混不清的概念,什麼內家、外家、陰陽、太極之類;現在人們還在爲武術到底是什麼而爭論不休,而它的發展和傳播歷程之中處處都是謎團,霍元甲、黃飛鴻等真實歷史人物的真實事蹟,彷彿永遠都搞不清。
對於武術來說,歷史是倒着寫的:先有現在,然後纔有過去;締造歷史的人不是創制了五禽戲的華佗或者發明了太極拳的前輩等,而是金庸、古龍、梁羽生和李小龍與成龍。人們對於武術的印象和了解,其實多半來源於他們富有想象力的藝術創作。
1954年1月,香港太極派掌門人吳公儀和白鶴派掌門人陳剋夫一場不到五分鐘的打鬥,無意間開啓了一個瑰麗奇崛的世界。金古樑等武俠小說作家相繼粉墨登場,在他們筆下,武術從健體防身之術演變爲無所不能的魔法,成爲一門學問,成爲叩問終極的“道”。他們爲學武者開闢了縱橫的舞臺——武林和江湖。金古樑各自創造了不同的江湖體系,而這些假語村言不久之後就被摻進了真實的歷史之中,並且迅速取後者而代之。
最明顯的例子,是《易筋》《洗髓》二經,武俠小說裏奉爲無上祕笈。擁有祕笈“產權”的少林寺現在開始賣這兩本經書了,還成立了“易筋經洗髓經研究中心”,該中心主任將《易筋經》“功法”稱之爲“中國式瑜伽”,欲在上海、北京等大城市進行推廣普及。但新派武俠小說三大家之一的梁羽生早就撰文指出:“世俗流傳,少林寺有兩部武功祕笈,一名《洗髓經》,一名《易筋經》,此兩經據說是達摩遺著云云,達摩之所以被捧爲少林派武術祖師,和這個傳說大有關係。其實這個傳說非但無稽,而且簡直可以說是厚誣古人,達摩祖師倘若地下有知,恐怕也會給這個傳說弄得啼笑皆非。原來這兩部‘經’乃是明代無聊文人的杜撰,滿紙淫詞,不堪入目,經中教人所練得‘內功’,是用來增強性能力的。‘掛羊頭,賣狗肉’,與其說是什麼武功祕笈,不如說是更近乎‘性經’之類。”少林寺所傳之《易筋經》,應當並非梁羽生所說之“淫經”,想來是舊瓶裝新酒,用易筋經的名義,傳授一些無害又簡易的入門功夫。
其實不光是易筋經,就連現在的少林寺本身,也是由想象催生的產物。在電影《少林寺》上映之前,這座嵩山古剎只是一座屢經戰火、破敗不堪的寺廟,1982年,當李連杰英姿颯爽的形象出現在銀幕上,少林寺迅速成爲全國旅遊的熱點。不到二十年時間,儼然變成一個龐大的實業集團。藉助小說和影視的不斷宣傳,“少林功夫”已經成爲中國武術的代名詞,少林寺方丈甚至試圖將少林功夫“申遺”,“少林功夫可以說是中國傳播最廣的文化符號和歷史品牌,我們希望少林功夫能像‘聯想’一樣給中國創造更多更大的價值。”少林寺CEO釋永信如是說。如果沒有武俠小說和電影《少林寺》,很難想象少林功夫會上升到現在的地位。和少林在想象中的武林體系中同處於金字塔頂尖的武當,也通過對想象史的現實化,呈現出一派繁榮景象。只是武當派也難免受到質疑,畢竟他們奉爲祖師的張三丰,連哪個朝代都難以確定,說他創出太極拳,更是引起了太極拳各派別的齊聲抗議。
武俠小說和電影不僅重塑了武術的概貌,也在不斷雕琢武術的細節。輕功應當是中國武術中最令人神往的部分,隨着《臥虎藏龍》的熱映,飛來飛去已經成爲中國功夫的標籤。但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現實的武術根本無法做到白日飛昇。以如今傳媒的發達程度,UFO和尼斯湖水怪每天都能拍到幾個,但凌虛御風的大俠始終未能被鏡頭捕捉到,只能證明輕功的虛無縹緲。至於點穴,也同樣沒有找到過實例。但這兩種功夫早就被公認是中國武術不可割裂的一部分。甚至中國武術如今花拳繡腿的毛病,也很難說就不是受了文藝作品的影響。起碼民國時候的“國術”,就比現在的套路實在得多。文藝作品中的武術越來越天馬行空,現實中的武術越來越重觀賞而輕實用,這兩道軌跡的運行有着相同的法則。
之所以如此容易被想象俘虜,因爲武術本身就是想象的產物,並無實質的內容。
在清末中國遭遇“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之前,武術這個概念並不存在。先有“洋槍洋炮”,然後有了“刀槍不入”;由於摔跤、拳擊、空手道等西洋格鬥類運動洶涌而來,才催生了與之對應的“武術”。說穿了,武術其實就是民族意識的具體化。當初武術誕生的目的,就是爲了證明,你們西洋人的東西,我們老祖宗全有,而且比你們強。這樣也就能解釋,爲什麼清末民初時期的武術高手,個個也同時是痛打外國大力士的民族英雄。直到李小龍時代,武術的功能仍然是讓中國人揚眉吐氣。而在銀幕之外,李小龍並不足以被稱爲一個格鬥家。他所創建的截拳道在他死後也迅速式微。可以這麼說,中國人創造出武術,就是爲了想象——我就不說意淫這個詞了。郭靖的名言“俠之大者,爲國爲民”爲什麼深入人心?就是因爲在人們心中,救亡圖存纔是武術最根本的目的。
由於根植於想象,所以武術萬不能落在實處。真實的中國武術漸趨沒落,不過在某種程度上,創造武術的目的倒是實現了:想象中的武術征服了全世界。現在老外一看到中國人,就要翹着大拇指說“kungfu”。成龍的出現也許是一個標誌:這個喜歡自嘲的功夫小丑不再像他的前輩那樣橫眉立目,而被他打趴下的對手,也不再總是外國人。能自嘲就說明沒喪失自信。消弭了戾氣的中國武術,終於憑藉想象力實現了卡爾維諾所說的“輕逸的一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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