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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身披國旗的東方神鹿已遠離了人們的記憶。在沈陽的家,和兒子在一起的王軍霞,真的甘於過著平淡的日子嗎?
某個下午,深圳觀瀾湖,對北方人來說,這裡早已誇張地彌漫著春天的氣息。
王軍霞和我坐在房間裡,臨著開闊的窗戶。
采訪,或者聊天,在她那些富有傳奇色彩的記憶裡,水一般的隨意地流淌著。
那天,我有一種錯覺,她不是那個戰無不勝的馬家軍時代的代表人物,她不是那個披著五星紅旗在奧運賽場上慶祝的『東方神鹿』,她只是個從東北老家來的朋友,是一個愛給兒子編故事的年輕媽媽,是一個被人稱作『小霞姐』的普通白領。
當老總了,但員工叫她『小霞姐』
記者(以下簡稱記):你的『王軍霞健康跑俱樂部』已經步入正軌了,你現在也是老總了,你的員工怎麼看待你,這樣一個體育明星?
王軍霞(以下簡稱王):我們是一個合作股份制,大家一起來做這個事情。基本上我不負責管理,我也不用坐班,沒有自己的辦公室,有專門的經理來管理。我們之間就是朋友,包括招來的年輕人都很開朗,而且也很喜歡運動,願意在這方面做一些成績。大家相處得都非常的快樂、開心。這是一種朋友的關系,我一去了他們就會說,小霞姐來了,小霞姐來了。
記:叫什麼?
王:小霞姐。
記:不叫王總?
王:是啊,直呼名字也行。但是真正處理、安排事情的時候,我對事不對人,該是誰的責任就是誰的責任。運營方面的工作我基本不管,我只做一些大體的事情。如果需要有什麼事做出決定的話,我會參與,畢竟我是法人代表。
記:你在公司裡主要負責什麼方面?
王:主要是推廣。贊助商之所以要和我們合作,主要是看好我們的策劃,我們的這樣一個平臺,但也有我個人影響的方面。很多人想王軍霞推廣再合適不過了,這可以說是一個很好的結合。
記:推廣的時候,你還會遇到媒體的刁難嗎?
王:有的人帶著敵意來的,但是我好像很少碰到這樣的人。那些逝去的光輝歲月,她並不在意
記:你已經告別賽場很多年了,現在還會經常想起那些光輝的歲月嗎?
王:如果沒有外界的因素,我從來不會想,過去就是過去了。包括我面對自己的孩子,我從來不會刻意地告訴他媽媽是乾啥的,我們都是普通人。
記:你的孩子知道你是奧運冠軍嗎?
王: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我也沒問過他。讓他慢慢長大,自己去理解吧。
記:但是,在那個時候,你贏得了最高的榮譽,你為中國人長了志氣。現在,在潛意識中,或者做夢的時候,你會回到那個年代嗎?
王:呵呵,我老是會夢到我過去訓練、偷懶的事兒,都把我笑得不行了。在夢裡,我跑這邊偷懶碰到教練了,跑那邊偷懶又碰到教練了,怎麼躲都躲不掉,快瘋了。第一次比賽,看別人熱身還覺得奇怪
記:你天生就跑得快?
王:小時候,我漫山遍野地跑。那個時候,我們玩兒的最多的游戲就是『抓人』。很多小朋友都願意跟我,因為我跑得最快,別人抓不住我。
記:天賦?
王:對!
記:說說你第一次比賽時的情景?
王:那是第一次參加大連市中小學運動會的時候,我沒經過任何訓練,參加1500米比賽沒有做任何的准備活動,直接就是坐在那裡傻等著。農村孩子呀,代表學校參加比賽,連換號碼這些程序都不知道,還是別人給我戴上的。看人家活動(賽前熱身)的時候,我還想呢,他們在那兒跑什麼呢,多浪費體力,一會兒還能跑得動嗎,真奇怪啊。那些運動員很多都是經過體校專業訓練幾年的,就這樣我還拿了冠軍。
記:後來呢,你很優秀嗎?
王:我在我的那個圈子裡面一直是不顯山露水的,跟不上訓練,很多人都看不上我,我也不認為自己能當運動員。而且小時候我也經常生病。不知道為什麼我一比賽的時候就會處於超常的興奮狀態,就會創造好的成績。可能是我自己沒有什麼壓力,就是因為這種心理最會拿冠軍。到後來,也不存在壓力大導致懼怕的心理。大家都知道只要跟我分在一組比賽的話,冠軍肯定是王軍霞。在馬家軍,她曾經是個多餘人
記:馬家軍到底是什麼樣子的?
王:最初的認識是,那裡比較嚴格,不讓穿便裝,不讓和外邊的人接觸等等。我18歲進入馬家軍,我在大連體校的時候是一個非常自閉的人,每天除了看書、學習,什麼調皮搗蛋的事情都找不到我,可以說我是一個絕對的好學生。當時聽說這些的時候就覺得教練的這些要求蠻適合我的。他不讓我穿便裝,我反正一件便裝都沒有;他不讓出去,我在體校的時候就不往外跑;他說不要和外邊的人接觸,我自己也沒有這方面的能力,不知道怎麼與人接觸。
記:你也太老實了吧!
王:我覺得那是一個階段,是生理發育期的結果。那個時候比較羞澀,見到男孩子就臉紅,只是一個羞澀期並不完全代表我的性格。
記:進入馬家軍以後呢?
王:雖然我在大連體校練得就很苦,但和『馬家軍』比起來簡直是天上地下。他們跑一堂課的零頭就是我們平時的訓練量。我去後半年的時間都不受重視,教練根本不對我抱什麼太大的希望,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多餘的人,完全是跟著人家訓練。那時候,我們那個小組自己搞了一個5000米的測試,當時因為我的訓練量跟不上,馬指導給我的任務就是領跑,說你有多大勁使多大勁,能跑多久就跑多久,跑不動就不管了。結果沒有想到我剛剛訓練了一個月之後在這一次測試當中跑了第一名。
記:啊?這麼狠啊?
王:是呀,當時誰也沒有跑過我,我就成了第一了。跑的時候,教練還說我帶得太快了。
記:這是否引起了馬指導的重視?
王:馬指導可能當時認為,她怎麼跑了第一。可能有過一閃而過的念頭,但還是沒有引起他足夠的重視。不過我得到了一個機會,我是1991年的11月份進入馬家軍,1992年3月份有一個美國波士頓的越野公路賽,當時我們組有人去,馬指導把我也帶去了。我當時在那次比賽當中也比得非常的好,是我們組最好的。但是那時候他對我也是一個簡單的認識,認為這只是一個偶然,因為我訓練的時候都是跟著人家後面晃,前面的人早就跑沒影了……奧運萬米,是她惟一不能主宰自己的比賽
記:你什麼時候纔算跑出來了?
王:那是1992年5月份,我們參加完全國的青年錦標賽,在杭州。因為我原先是沒有成績記錄的,只能以測驗的名義參加比賽。當時馬指導給我報了3000米和10000米兩個項目。結果我兩個項目都拿了冠軍,而且成績是我們組最好的。那個時候他開始重視了:哎呀,這個王軍霞有點不簡單啊。接下來9月份的世界青年錦標賽,又拿了冠軍。我參加的所有比賽中,除非特意安排我拿第幾,否則的話我都是拿第一。
記:哪次比賽最輝煌?
王:應當是1993年破世界紀錄。
記:那奧運會呢?
王:運動員最在乎成績。如果從你們看重的榮譽上說,算是1996年奧運會,我拿了一金一銀。當時的『一銀』是我運動生涯裡面惟一一次沒有辦法主宰自己的。
記:為什麼?
王:因為那時候我的身體狀態是最差的,差到了極點,天天都在生病,比賽沒有一點的把握。後來我自己就想,哎呀,能比啥樣就啥樣了。當時的5000米和10000米兩個項目都有預賽和決賽,而去年(雅典奧運會)10000米已經沒有預賽了,直接決賽。
記:體能消耗太大了。
王:對,跑10000米的時候已經是第四次出場了。我當時嚴重的胃痙攣,頭疼,當時檢查是高度緊張、高度興奮加高度疲勞引起的。輿論壓力大、身體狀況不好、前幾天比賽強度大,5000米拿了冠軍又很興奮,身體機能全部紊亂了。這是我第一次參加大連市中小學生運動會之後,惟一一次沒做准備活動的比賽,這也是我最後的一場正規的比賽。
記:第一次和最後一次,有點宿命的味道。
王:後來我把這個歸結於命運,該你得的就是你的,不該你得的,你拼了命也得不到。5000米,我自己也沒有想到能拿冠軍。10000米是我的強項,大家都抱著最大的希望,但只拿了第二。如果考慮運動壽命和身體健康的話,我當時完全可以放棄比賽。
記:你當時身披國旗奔跑的畫面,非常的美麗動人,那一刻印在所有中國人的心中。
王:這是一個非常好的報答。我覺得我的運動生涯裡面能夠有這麼一筆,這麼一個片斷,我已經非常知足了。何況我是一個非常容易知足的人,就算我一生當中沒有這一筆,我能活著,而且這麼健康的活著我已經很滿足了。
現在,馬俊仁仍讓她感激
記:你和馬俊仁教練之間後來很不開心,這個可以談嗎?
王:可以,沒有什麼是不可以談的。其實畢竟是過去的一些事情,你們不提的話,我也不會談。和馬指導之間,我只能說矛盾肯定是有,有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年齡的增長,隨著成家立業,我對於我和馬指導處理事情的方法有了更新的認識。我覺得那個時候我還是太年輕,馬指導有很多自己的優點,馬指導有很多值得我學習的地方,馬指導有太多讓我感激和記住的地方。
記:你的這段話,讓人挺佩服的。
王:因為每個人都有一個年齡段,某一個年齡段做出某一些事情,對了、錯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經歷。可能當時我們處在一個不愉快的狀態,但是這個經歷豐富了我,促使我對於事物有更全面的認識。如果沒有這些,凡事都一帆風順的話我可能也不會有今天,我還是感謝那段經歷。
記:其實有些人在經歷了很多之後,心態反倒不是很好。
王:我沒有問題,因為我很健康啊。我覺得每一個人是不一樣的,從性格以及各個方面都不一樣,而且大家所處的環境也不一樣,我覺得我一直是在大家的愛護之下成長起來的。特別是你們,我真的非常感謝,一直對我非常關照。
16歲之前,她沒吃過橘子
記:你從什麼時候開始能夠資助家裡?
王:我1988年上的體校,那個時候是一兩個月回家一趟,但是實際上從學校到我們家就是半個小時的路程。媽媽有錢的時候給我10塊錢當生活費,這是我幾個月全部的生活來源。
記:你上體校花錢嗎?
王:不花錢,但也不發錢,我那時候沒有工資。因為當時家裡蓋房子欠了一些錢,所以我每次回家最怕面對的就是我媽。我一進門,我媽就說,你不要跟我提錢,我沒有錢啊(王軍霞模仿她媽媽的表情,聲音很尖),第二年,我在學校裡面參加比賽拿冠軍的時候就有獎勵了,不多,100塊錢。我回家的時候,就非常驕傲地說,媽媽你以後再也不用給我錢了,我可以掙錢了。從那以後,我經常會帶一些水果給爸爸媽媽吃。因為在上大連體校之前,香蕉啊、橘子啊我都沒有吃過,爸爸媽媽應該也沒有吃過這些東西。餅乾這樣的東西我們家從來不買,這對我們來說,都是奢侈品。所以,如果學校發餅乾什麼的,我都會攢下來,帶回家去,不知道他們吃沒吃,那時候就已經有了顧家的想法了。
記:那個時候多大?
王:16歲。後來到了專業隊的時候,馬指導說我生病了,爸爸給了我600塊錢,那是家裡最後一次給我錢。
記:到了馬家軍之後呢?
王:那個時候開始掙錢,當時專業隊剛剛進去的時候還沒有比賽的概念。我當時記得第一個月的工資是45塊錢,第二年的時候漲到70多塊錢。
記:這些都是省隊的待遇嗎?
王:對對,那時候開始算工齡了。1993年我破世界紀錄、拿世界冠軍的時候,掙的封頂的工資是150塊錢,已經非常高了。
記:你一個月拿45塊錢的時候,給家裡多少?
王:沒給家裡,因為那個時候只能養活自己。包括在大連體校上學的時候不問家裡要錢,就等於幫助家裡了。
記:把自己養活了。
王:對,可以養活自己了,到後來參加比賽拿獎金了,但是還是沒有辦法幫助家裡。因為一般的獎勵都到不了我們的手裡,我就一直沒有錢。只有拿了大賽的冠軍,回來各級政府會給獎勵,他們纔會把錢給到父母手裡。那時候,那些錢已經可以維持家裡的生活了。
記:現在家裡怎麼樣?
王:挺不錯的。
記:農活兒還乾嗎?
王:從1994年開始,我的爸爸媽媽已經不做這些事情了。
記:你改變了他們的生活狀態。
王:對。
在《馬大帥》裡客串潑婦,她覺得很快樂
記:電視劇《馬大帥2》裡,你客串了一個『潑婦』的角色,很短啊,喝杯水的工夫就看不到了。還有哪些鏡頭被剪掉了?
王:沒有,那個鏡頭比我想象出來的鏡頭還要長呢。因為我和本山都是特別好的朋友,在《馬大帥》和《劉老根》的拍攝中,他身邊很多的朋友都會當群眾演員。他碰到我說你拍試試,我就拍了。我沒有把自己定得特別高,也沒有把自己定得特別低,什麼事情都隨遇而安,我自己盡可能地做好。畢竟這只是拍攝電視,並不體現你真正的個性。
記:這個角色不怎麼光彩,但是你覺得無所謂?
王:對,我只是把它當做人生中的一個小插曲。
記:你不怕這種角色影響了自己的形象?
王:我不會在意的,這又不是什麼偷雞摸狗的事情。如果我短短的幾分鍾就把這個角色演活了,我覺得也挺好的,也挺快樂的,也是一種認可。
晚上,她最喜歡給兒子講故事
記:在家裡面,你負擔多少?
王:如果在家的話,我做得還是比較多。我不在家的話,阿姨會照顧孩子、做飯等等。畢竟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比較忙。在與孩子溝通方面,我們做的還是比較好的。
記:有很多時間和孩子溝通?
王:應當說還是有很多時間的。現在孩子已經上幼兒園了,白天都不在。
記:幾歲了?
王:四歲了,虛歲。還在上小班。
記:是否想過他將來做什麼?
王:沒有,他現在還小,可以盡情地去玩兒,去感受、去認知這個世界。
記:晚上要給他講故事?
王:會,反正編也好,讀也好,都要給他講。
記:是否看了很多童話書?
王:我小的時候就很喜歡看童話,喜歡看書。但也不是完全按照書裡面的講,要加進去感情色彩,加進去自己的想法。我會問孩子,兒啊,你今天想聽什麼故事,媽媽給你講。他就會想,他就隨便點故事,說想聽小烏龜和小刺蝟的故事,我就想啊,這小烏龜和小刺蝟怎麼結合到一起去呢?還得講得有意義,真的特別好玩。
記:講故事的時候,你會很注意語調吧?
王:對,特別不一樣。我也觀察別人,所有做父母的對自己的孩子說話,親和力都非常強。都是『哎呀寶貝』什麼的。
記:小孩子很敏感?
王:對,所以我建議很多年輕的媽媽要多觀察,多看。我發現我的孩子在說話的時候會摸你的臉,他需要你關注他。我兒子就總問我,媽媽我棒不,媽媽我是不是很勇敢?有時候我打電話的時候,他在寫字(一橫一豎),然後我就鼓勵他,兒子,媽媽打電話的工夫你就寫了一行字,而且是最直最工整的一行字。我的兒子是一個非常快樂的小男孩,高興的時候就會唱歌。
記:他會唱歌嗎?
王:不會,就是自己隨便唱(王軍霞又開始天真地模仿了一大段兒子的歌聲,聲音雖然可愛,但因為在這樣一個場合裡,又有些詭異)。信報記者徐景科
星檔案·王軍霞
生日:1973.1.19
身高:1.62米體重:50公斤
籍貫:遼寧·大連項目:中長跑
運動成績:
1992年第4屆世界青年田徑錦標賽上獲10000米冠軍,同年還獲第20屆世界越野錦標賽青年組亞軍。
1993年第4屆世界田徑錦標賽上獲10000米冠軍。
1993年世界杯馬拉松賽中獲個人和團體冠軍。
1993年第7屆全運會3000米比賽中取得冠軍,兩次打破3000米世界紀錄,並打破女子10000米世界紀錄。
1994年第12屆亞運會,獲10000米冠軍,同年還奪得北京國際馬拉松賽冠軍。1995年亞洲田徑錦標賽,奪得10000米和5000米兩項冠軍。
1996年亞特蘭大奧運會,獲得女子5000米冠軍、10000米亞軍,成為中國第一位獲奧運會長跑金牌的運動員。
後記
『那就這樣吧,』我說,『你已經連續說了三個小時的話。』『是嗎?幾點了?6點50多了。』她自言自語,突然意識到時間問題,晚上她還有活動。但是,采訪工作結束的時候,我們都沒有急著收場,而是開始了閑聊。『2001年的時候,我在沈陽大館那兒看見你了,那是九運會的火炬傳遞儀式,你一個人站在大門口,我當時還沒畢業呢,在報社實習,當時就想上去跟你說話,卻始終沒有開口,哎,那時候太靦腆了。』我說。『是啊,你後悔了吧,不好意思說話多耽誤事兒啊,要不咱們不是早就認識了嗎。』之後的幾天,她又開始了奔波,一會兒在廈門,一會兒在雲南,一會兒又在石家莊……在短信裡,她說,她都快累死了。在馬家軍時代終結之後,在光榮已被時間稀釋之後,誰,還會憐惜這個有了商業色彩的王軍霞的疲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