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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清
佟健
文/本刊記者馬佳
圖/九品工作室
申雪和趙宏博正轟轟烈烈籌辦冰上婚禮時,南三環,龐清、佟健靜靜地坐在化妝鏡前,講述著他們未完成的昆曲夢。在那場被譽為中國第一場商業滑冰表演賽中,他們只是眾多表演嘉賓中的一對。收到表演請柬時,佟健第一時間把這條消息發在了開心網上。18年來,他們似乎一直是以這樣一個配角的身份出現。
1996年,申雪、趙宏博征戰埃特蒙頓花樣滑冰世錦賽時,龐清、佟健只能去參加哈爾濱亞冬會開幕式的表演。但這樣的機會,對於當時的兩人來說已彌足珍貴。
深受傳統文化熏陶的他們,決定將京劇融於花樣滑冰,隨後,兩人去哈爾濱歌舞團學習了一個月的身段、步伐。一個月後,京劇《穆桂英掛帥》改編的節目在亞冬會開幕式得到了認可。『老外特別喜歡,一直在鼓掌。』那是兩人牽手初期,『認可』已是足夠高的獎賞。
比賽參加得多了,龐清、佟健越發強烈地認識到,外國人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喜愛發自內心。『很多人關注我們,就是想看中國運動員與其他國家運動員的不同。姚教練也特別希望能展現中國傳統文化,他推出了《黃河》、《長江》、《梁祝》、《龍的傳人》,但我
和龐清還是希望能再有些特別的東西。』再次牽手中國傳統戲曲,也成為龐清、佟健一直的願望。
溫哥華冬奧會,佟健和龐清商量滑《牡丹亭》,但由於時間倉促,計劃只能擱淺。『這個節目在動作、服裝、音樂、化妝上都要有特點和專業性纔可以。要做就一定做好,不能把國粹砸在我們手裡。』
在佟健的電腦裡,存著他為這個故事選配的音樂。獨處時,他會隨著音樂閉上眼睛,手指在桌面上劃動,暢想和龐清在冰上演繹這段愛情故事。
滑中國傳統戲曲,龐清、佟健想了14年。還沒和教練說,怕他讓別人滑』,佟健笑得有點不自然。『但我還是有信心的,畢竟我倆學過一個多月的傳統戲曲。』冬奧會的一枚銀牌和世錦賽的兩枚金牌,並沒有增加龐清、佟健的自信。面對老大的王者風范,媒體對老三的無限希望,哪怕是自己心愛的曲目,兩人仍然顯得緊張、無力。
首都體育館運動員食堂的牆壁上,一段時間只掛著申雪、趙宏博和張丹、張昊的照片。甚至冬季運動管理中心會議室的牆上,也未見龐、佟,即便二人已經奪得奧運會銀牌和兩次世錦賽金牌。
『我們這個項目,拿一屆世錦賽冠軍非常不容易,整個中國就三個世錦賽冠軍,陳露、小雪、宏博,再就是我們。今年這一屆拿了(冠軍)後,本以為會有一些報道,激勵自己再往前。但國內沒有任何消息,不過我們已經習慣了,麻木了。』龐清挽起袖口,垂著眼簾。
這一天,北京某五星級酒店豪華發廳內,申雪、趙宏博正在接受著贊助商的贈以及粉絲的擁堵和媒體眾星捧月般的逐。而眼前的龐清、佟健,只是一遍遍模著指導老師的動作,在鎂光燈悶悶的電流中,詮釋著這一曲悲情故事。
溫哥華冬奧會後,有人說,龐清、佟現場的表現更應拿到這枚金牌。老大奪冠,有過多的感情分。龐清說:『我們這個項目不是看一兩場比賽,而是很多分站賽的積累。宏博、小雪因為每站都很努力,纔有奧運會的成績。』
溫哥華冬奧會前的一個月,龐清因為肉拉傷,導致出發前一天的合練,她和佟健無法完成整套動作。那天凌晨,一夜未眠的教練姚濱給龐清發了個信息,『你們今天的表現讓我太擔心了。』
由於狀態不好,兩人只給自己定下了獎牌的目標,『不管什麼顏色都好。』而老大則被賦予了奪冠的重任。『我們把自己想得沒那麼高,但我們不認為自己比老大差。盡管老大之前做了很多,第一個世錦賽冠軍、奧運會冠軍,這都不可復制的,但我們也有自己的特點。』佟健說,老大的成功—直在激勵著自己。佟健用『將纔』、『氣勢』形容了申、趙,對自己,則定位於『通過努力最終取得好績的普通運動員。』
這樣的定位,很早就植根於佟健、龐清的內心。
時間追溯到1990年代初的黑龍江,那時的佟健已算得上冰上運動的紅人,在花樣滑冰隊與冰球、速滑、大道、滑雪共同進行的體能測試中,無論是短距離的100米測試,還是400米、再或者引體向上、跳遠,他總是第一。而在花樣滑冰隊的舞蹈編排中,他也被視為基礎最好的隊員。
『我確實挺好,但我們倆組合在一起,就平平了。』並不忌諱龐清的感受,佟健不住地搖頭。『剛搭檔的時候,她又笨又不協調。』
佟健一度很惱火。『滑冰很多動作需要女伴來實現,比如托跳,但那時一是她什麼都不會,再就是我也不懂,也不會教她。我認為她什麼都不行,她做什麼我也都看不上。』佟健不止一次找到教練,希望能換個舞伴,但教練總以『沒有合適的』來回絕。
最初的牽手,對龐清來說也同樣充滿了不愉快。『滑雙人,像申雪就比較輕,而我相對身高體重,他意見老大了。雙人滑和單人滑是兩種使勁方式,我倆開始也不懂,一個動作說不通就開始打。我也倔,誰都不讓誰,後來兩人矛盾越來越大,有段時問誰都不說話。』
不久,教練姚濱去了北京帶國家隊,在黑龍江,沒有教練帶的兩人便成了『孤兒』。那段時間,龐清、佟健訓練時冷臉,下課後更沒有交流。『直到1997年來北京,自己掏錢去國家隊代練,姚指導幫著調解,兩人關系纔慢慢好了。』龐清說。
『後來知道了什麼是團隊,就是要把你最好的東西教給她,我要挖空心思讓她有信心,你看現在她的表現比我還好。』佟健討好似地看了看龐清,說。
關系捋順了,但在北京,在朝思暮想的教練姚濱身邊,兩人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和壓抑。本以為到了北京,進了國家隊,可以不再用別人用剩的冰刀,穿別人穿過的比賽服,練別人比過的節目,但一切照舊。
國家隊規定,正式隊員吃運動員灶,自費選手只能去職工食堂。兩個食堂只有幾步之遙,但飯菜質量卻天壤之別。不知從哪兒聽來蜂王漿可以補體能,佟健帶著龐清省下飯費,去買蜂王漿,直到姚濱發現這個秘密,兩人纔又吃上飽飯。
『其實最主要的,還是自尊心受到了傷害,都是運動員,憑啥我倆就得是職工?』佟健的嘴角不經意問挑起,化妝鏡前『柳夢梅』的臉上,又多了幾分辛酸。
『就這麼一步步磨,磨到沒有發脾氣的餘地,可以忍受任何事。比賽讓你去也好,不去也好,我們倆就是低著頭練,直到練出自己的一小片天,終於見到亮了。』龐清所說的這個亮天,是指1999年,連續獲得亞錦賽和大運會冠軍。
2006年世錦賽,心裡憋著一股勁的龐清和佟健,目標直指冠軍,但也許考慮到溫哥華冬奧會,教練姚濱在面對媒體時,提到更多的還是年輕的老三。但最後,龐清、佟健卻『出人意料』地奪魁。
2006年都靈冬奧會,龐、佟兩人仍未得到更多的重視,而張丹、張昊則被樹為英雄。在做拋四周跳動作時,張丹嚴重摔傷,經過一段休息,兩人重返賽場,贏得觀眾陣陣掌聲的同時,也感動了裁判,最終獲得了亞軍。龐清、佟健則遺憾地以0.24分的微弱劣勢負於申雪、趙宏博,無緣領獎臺。
但賽後,『丹昊』的銀牌也引起了爭議,俄羅斯花滑前世界冠軍阿維爾布赫說:『很大程度上,裁判被賽場上的氣氛感染了,給了張丹、張昊感情分。』而路透社則明確指出,張丹、張昊的間歇時間達到了5分鍾。國際滑聯2004年頒布的特別規則第351條規定:『在單人滑和雙人滑的比賽中,中斷時間不能超過2分鍾。』
其實那場比賽還有一個小細節,龐清、佟健的一個三周跳被裁判誤判為兩周跳,這個動作的分差為3分,而當時他們與老大的距離只有0.3分。
這個細節賽後被很多圈內人提及,龐清、佟健卻很少回應,有人說,『老二』慫了。佟健只是笑著回應,習慣了。習慣了什麼?他不肯說。
一枚銅牌,讓老大榮耀退場,冰上的一個吻,也公開了申趙的戀情。
同年的世錦賽上金牌對龐清、佟健是個回報,但短暫光芒後的陰影卻持續了近兩年。回憶那段跌跌撞撞的日子,佟健說。2006年底龐清得了急性腎炎,這對普通人是件大事吧,但對於他們就只能算是『煩心事兒』中的一件。
2007年,前往長春訓練時龐清崴了腳,沒好利索就上冰,腳傷復發。『當時成績不好、裁判不認可,自己還有傷,覺得不想乾了」太遭罪了。』
這樣過了一年,到了2008。『看人家上冰,自己不行,看人家吃,自己沒有,自尊心受到了打擊。』龐清說。努力得不到認可,兩人陷入了糾結,甚至想到了退役。
『但是我突然意識到,我喜歡花滑,而且還有機會再參加奧運會,多好啊。多少人連奧運會都去不了,但我卻可以去三次,比起他們,我幸運得多。很多事值得爭取,但很多事情是改變不了的,既然不能改變,就要學會適應。』佟健說。從那時起,兩人也終於找到了平衡點。
『這就像家裡有三個孩子,父母總會有偏愛,有側重。我們惟一能做的就是全力以赴,在冰場上講述自己的故事。』佟健說,心態好了,眼前的路似乎也豁然開朗起來。
之後的日子,除了訓練,兩人每晚一起看錄像,做動作編排。『不要等別人去憐憫你,別那麼多埋怨,你認為重要的事,就要去做。要自己改變,自己去努力,等別人,你自己就死了。』佟健像是一個大徹大悟的智者,參透了人間冷暖。
『《堂吉訶德》的故事看過吧?我們覺得自己和他一樣,奧運金牌就那麼一枚,千萬人在爭奪,但還是要拼盡全力去努力。』在龐清、佟健心裡,《追夢無悔》(又被譯作《不可能的夢》)就是他們的心路寫照。
『要做那不可能實現的夢,對抗無法匹敵的對手,承受難以承受的悲痛,糾正那無法改正的錯誤,成為遠遠超越自己的人。即使雙臂疲憊不堪,仍要盡力去嘗試,要摘下那遙不可及的星星……』說這話的時候,眼前的佟健,仿佛就是騎在孱弱的馬匹上衝向風車的堂吉訶德。
他們相互被感染了,愛情的種子也在悄悄發芽。『2008年,我們彼此就有了感覺,但都盡量避免,怕愛情會影響事業的進步。雙人滑,女孩子要承擔很大風險,我怕在一起,她不再承擔應有的責任。怕她像別的情侶那樣,一摔疼就不練了。』那時,佟健只想明確兩人的合作關系,做好各自的工作。
『他想得比較細、比較成熟,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地幫我摳,牽動著我往前走。動作編排,他要求我這麼做、那麼做,我會不耐煩,但他的脾氣_上來,誰也說服不了,最後我還是會以他為主。』佟健全力履行著一個男舞伴的職責,盡管看上去並不那麼討人喜歡。
『兩人太熟悉了,這種親密別人給不了,遇到問題只能相互傾訴。』龐清也小心地把好感壓抑在心底,誰都不敢捅破這層窗戶紙。
就像《追夢無悔》呈現的那樣,努力,讓龐清、佟健收獲了溫哥華冬奧會銀牌和第二枚世錦賽金牌。更重要的是,奧運會後卸掉了包袱,今年三月,兩人也終於沒有任何隔閡地走到了一起。這次,是真正的牽手。
冬奧會的銀牌,讓龐清、佟健第一次收獲了黑龍江省『五四青年』。但畢竟只是銀牌,相比老大的車、房,佟健在哈爾濱還沒有一套福利分房,在北京置業也還只是計劃而已。
『我也希望能有企業關注,讓我們的付出和收益成正比,讓家裡人過得好一些。』
至於2014年的索契奧運會,兩人思考了很久。『沒考慮過,即使現在去想,又能實現嗎?走一步看一步吧,競技體育很難說會發生什麼事。』習慣走一步看一步的龐清說。
『如果還有機會,我還會參加,但不是為了金牌。這麼多年,我的性格已經磨平,只要努力去做應該做的事就好。滑冰是我的生活,奧運會我證明了自己,不管成績怎麼樣,可以了。人就是這樣,不能比,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我們本來就是從被看不起的地方做起來的,如今的生活,應該知足了。』佟健說。
是老二的哲學決定了他們的命運,還是命運讓他們不得不遵守所謂的老二哲學?估計老二自己也搞不清。
看得清的只是:
看牡丹亭畔有花阡,且待我蕩上東牆,喚取春回轉。
身似蝶影翩翩,飛過綠蔭水殿,飛到庭院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