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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黃澍,寫過文章,當過翻譯,做過經紀人,辦過公司……但他一直都不是名人,知道這個人的人並不多。直到今年,35歲的他忍不住在中國職業足球這潭渾水中實實在在地走了一趟,結果不僅鞋子溼了,而且渾身都溼透了。黃澍這個名字,也因爲“金德”變“鳳凰”,“鳳凰”變“富力”的故事而被人記住,甚至成爲中國足壇一個荒誕的符號。
黃澍的雄心毀於美國老闆的“不存在”,這毫無疑問是可笑而荒誕的失敗。但從另一個角度看,他在中國足壇留下一段難以複製的故事,這不也是一種成功?
有人說,最不忍看到的是中年男人的悲傷。面對這種悲哀,有的人是苦瓜臉,有的人是笑臉。還好,黃澍屬於後者。
關鍵詞選擇
“我本該是球迷和文人,不該是商人。”
20年前在益陽六中讀書的時候,黃澍想不到他會遭受一場關於職業足球的獨一無二的失敗。雖然身材矮小,但當時他喜歡的課外運動是籃球,三分球神準。出身幹部家庭,家裏爲他規劃的出路是公務員。
1994夏天,高考結束後美國世界盃進入高潮,黃澍迷上了足球。他被湖南大學錄取,專業是西方語言文化與比較“其實我不喜歡外語,我數學、化學不錯,參加過奧賽,只是物理差點。語文也不錯。但是家裏說,外語學好了就沒有差的了。”
誰想到,足球和外語,在陰差陽錯中成了他的糧食和毒藥。
黃澍形容自己的大學生活“主要是踢球,然後是玩遊戲,最後是讀書。喜歡馬拉多納和巴蒂斯圖塔”。那時候中國職業聯賽剛剛起步,處在最好的年代。黃澍對那段時光記憶深刻的一件事,是每週都要買《體壇週報》,宿舍裏10個同學,大家輪流看。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對足球開始不可自拔了。”黃澍說。
從小到大,黃澍自認爲很感性。“小時候,5000字的文章看一遍,我能背下來4000多,過目不忘。我喜歡古文,古體詩也寫,詞也寫,不然我老婆爲什麼對我這麼崇拜?我本該是球迷和文人,不該是商人。”黃澍給《體壇週報》寫過稿,勉強算是文人。
大學畢業後,黃澍按家人的意願報考公務員,失敗了。5個同學一起報考某地國安局的職位,他是被刷掉的兩個人之一。命運大概在這裏發生了轉折,否則他對足球的熱愛只可能停留在場外。
1999年3月,黃澍南下深圳,就職於深圳市委組織部下屬的中美企業家協會。“這是我正兒八經的第一份工作,給企業家做些服務,主要跑簽證這些工作,第一次跟美國人產生聯繫。”對當時的黃澍而言“美國人”這三個字一點也不沉重,而是滿懷期待。
這一年,深圳的球市還很火,當時深足的口號是“這裏不是你的故鄉,但這裏有你的主場。”
這一年,黃澍依然只是純粹的球迷,足球和他的事業之間只是平行線。
“我喜歡純粹的東西。我小時候受外公影響比較深。他當時是益陽市的組織部長,現在湖南省委一些高官也是他提拔的,但他是個清廉的人。我從小生活在官場那種環境中,不喜歡那種生活。”在中美企業家協會工作一年之後,因爲對單位內的人事鬥爭很不感冒而辭職了。
黃澍離職後,開始自己做生意。他認識了現在的老婆,可以肆無忌憚的讓她幫自己梳一個有辮子的髮型在大街上走。他老婆評價黃澍“他是一個性情中人。”
黃澍開始自己做外貿,向所謂的儒商進發。“我不願意去應酬,去討好,難道不給回扣就不行嗎?我不是完全不做,我是儘量不去做。我的供貨商跟我談生意,知道不需要搞這一套,只要質量好就行。”黃澍的理想主義首先不來自足球,而來自他的生意。
1999年,深圳第一屆高交會爲當時主要做翻譯工作的黃澍帶來了人脈資源“當時和澳洲工商協會會長安吉布朗這些人認識了,不知天高地厚,覺得生意很好做,以爲自己認識了幾個外國商人就去接單,比如小椅子什麼的,無意中也成功過一兩次,但經驗不足,吃虧,拿到的貨對不上號這種事情很多。”
黃澍工作第一年存的十幾萬,在隨後的生意中虧完了。那一年,他24歲。
關鍵詞足球中介
“我爲什麼想把足球做成產品,就是因爲看了流浪者俱樂部的事例。”
2002年,黃澍第一次參與組織首屆深圳企業家足球賽。“我當時認識了李少輝(現深圳市足協祕書長),跟一些企業家結緣。那時候萬科的王石還是企業家隊隊員。”除了愛好,黃澍對足球有了野心。那些一起在深圳體育場人工草皮上踢球的國內外企業家,既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資源。
2003年,黃澍從深圳市企業家協會辭職,經朋友介紹加入英國國際體育管理公司(簡稱FM MI),一年後成了FM MI在中國的首席代表。黃澍正式進入職業足球圈。FMMI給他開出了30萬人民幣的年薪。工作之餘,他給《體壇週報》寫稿,做法律文書的翻譯,甚至客串過深圳電視臺的記者去香港採訪曼聯隊,但他大部分精力似乎還是花在格拉斯哥流浪者俱樂部和深圳健力寶俱樂部的合作上,這是當時FMMI在國內的主要業務之一。
“2004年,我幫英國公司把流浪者隊帶到三水跟健力寶公司談合作,涉及到青少年培養、球員的交換(鄭智)、兩個隊的比賽、產品開發合作等。比如健力寶品牌的威士忌酒,賣得非常好,結果張海突然被抓了,戛然而止。當時那種酒只帶了兩瓶來國內,一瓶在我手裏,一瓶在張健手裏。”
那應該是黃澍作爲“中介角色”的第一次失敗。不管怎麼樣,黃澍的足球夢被激發了。
2004年,格拉斯哥流浪者俱樂部當時的市場總監尼克·皮爾給他上了勾起他慾望的一課。“流浪者是世界上比較獨特的俱樂部,他在歐洲二流,但在當時每年的產品盈利能達到5000萬英鎊。5000萬英鎊的利潤刺激,對我影響大不大?當時他們排歐洲前三,他主要是社會中層的會員。我爲什麼想把足球做成產品,就是因爲看了流浪者俱樂部的事例。”
黃澍家裏至今保存了幾本流浪者隊當時的隊刊,上面有他和時任健力寶隊總經理張健以及翻譯唐明明的合影。他說這些東西都是毒藥,否則不會癡迷這麼深。
在FM MI工作期間,黃澍開始介入深圳足球。“2005年亞冠聯賽,當時我們抱了很強烈的興趣幫深足,當時以我的翻譯水準,費用不低的。我一分錢不要,幫深足做了5場比賽的外賓接待。”
後來,當時的深足老闆楊塞新讓黃澍兼職做海外市場總監,希望黃澍在海外幫他找錢,但他幹了幾天就沒幹了。
關鍵詞騙局
“美國人洛納克的誠意,讓人覺得不像騙子……他用太多的細節把我給套進來了。”
2007年,FMMI決定退出中國市場。黃澍也開始轉變角色。他牽線聯繫深圳隊去印度打IFA盾杯。當時張軍是主帥,陣容裏還有黎斐和黃鳳濤。深足半決賽被淘汰然後打道回府,但當時在場的美籍印度商人洛納克對黃澍產生了興趣。“我當時還不知情,英國公司跟洛納克有聯繫,把我推薦給他,他堅決要求我爲他做事。”
“美國人洛納克的誠意,讓人覺得不像騙子。”這種判斷持續了3年。
2008年,當時楊塞新試圖轉讓球隊,洛納克做了很多工作試圖收購,但楊塞新違背協議把球隊賣給了萬宏偉。洛納克還想從萬宏偉手中收購,但萬宏偉開出兩倍價格,洛納克只能放棄。洛納克似乎不甘心,隨後給深圳球迷寫了一封公開信,表達自己有合適的時機還會回來。
“洛納克沒能成功收購深足,之後一直跟我聯繫,反覆跟我說了兩年,李少輝都被我講煩了。他也給李少輝發過郵件,還想來看這支球隊具體什麼情況。這些事兒,真不是我主動找他,而是他主動找我。我真看不出他有什麼邏輯要騙我。”
今年年初,金德轉手,黃澍把這個目標推薦給洛納克,得到的答覆是OK。實際上,洛納克和黃澍的相互信任,過於空中樓閣。
“他跟我談東西很小氣,比英國公司小氣得多。他很講數據,600萬美金的預算制定得很細。如果他想騙我,不會做這麼多事兒。他爲了趕合同,可以一個晚上不睡覺。這個事,他願意出錢,我當然去做。他用太多的細節把我給套進來了,但最重要的錢沒到。”
隨後的事情很多人已經知曉,經黃澍之口,美國人一次又一次承諾轉賬過來,或者帶錢出現在球員面前,都是空話。對球迷而言,美國人的空話就是黃澍的空話。
兩年來,黃澍跟洛納克僅僅在視頻上見過面。他也有過懷疑,甚至跟朋友去香港調查過洛納克的背景,證實他在加拿大皇家銀行有賬號,也有向他在香港成立的公司轉賬的跡象,但錢就是過不來。“我真不知道他這裏面有什麼問題。”
洛納克成了黃澍半年來最大的心病。電話時而通時而不通,時而說來時而說不來,酒店都訂好了但最終也沒出現。黃澍的太太說:“有一個晚上,他不停地打老美的電話,一小時打一次,打得通,但對方不接。那天晚上我印象中最難熬。”
黃澍對中國足球的美好憧憬,很大程度是受格拉斯哥流浪者俱樂部盈利發展的影響。
關鍵詞收購
“那種感覺,像一個孩子誕生了,或者新生活開始了,我的感性戰勝了理性。”
有球員曾經解讀黃澍的心思,“他就是想擁有一支球隊,滿足自己的虛榮心”。
黃澍對這個說法不同意:“我就是想做個樣本,證明投資足球不一定虧本,這是流浪者俱樂部給我的啓示。中國的足球基礎,加上我的外貿經驗,只要找準了渠道和平臺,很容易盈利。”
回想起來,黃澍感嘆:“我犯了大錯,但偏偏這個錯誤是在足球。金輝(金德俱樂部總經理)當時跟我說:‘如果到這個階段你還猶豫的話,這批小孩就沒球踢了。如果出手就是幫了這批小孩。’這句話對別人來說可能是面子上的話,但對我的刺激非常大。它成爲我悲劇的主導線。”
1月份,黃澍作爲美國MAZAMBA公司的中方代表與金德簽下第一份協議,經過公示,規定20天之內要付700萬元轉讓費的80%。因爲錢沒到位,黃澍不得不跟金德簽下第二份協議,“一年內付款”。這份協議讓黃澍越陷越深。
“如果當時我聽了朋友的話,立刻停止這件事,我不需要負任何責任。”
但是,一切都晚了。
2月22日,20歲的潘馳和張奧抵達深圳,球員陸續集結,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支球隊事實上已經屬於黃澍了。這一天也是黃澍35歲的生日。“那種感覺,像一個孩子誕生了,或者新生活開始了,我的感性戰勝了理性。美國人說錢很快會到,但還沒到。我就說服自己先出吧。當時我大部分錢投在跟別人合作的生意上,剩下幾十萬元就投入到球隊了。老婆對我說:這是你的夢想,那你就去做吧。”
“我咬着牙,往裏投錢,集訓那麼久,每天都燒錢,如果是全額的話,每天10萬塊。當時球隊沒有大巴,每天都要租車。沒有工作人員,只能挖朋友;教練員,挑熟的;球員就挑好的,談的合同也都不錯。”如果不是對洛納克抱有幻想,黃澍找不到這麼幹的理由,“當時預算是600萬美元,美國人答應了,只是時間的問題。”
6月下旬,黃澍已經無力支撐。富力通過廣州足協和經紀人找黃澍談,直到最後,黃澍也不知道接手這支球隊的企業是財大氣粗的富力。由始至終,他都很被動,不能夠掌控全局。
關鍵詞還債
“我作爲恥辱的標誌抹不去,但我會東山再起。”
7月4日上午,黃澍和太太把岳父岳母送上了回家的火車。過幾天,黃澍自己的父母會從湖南來深圳。黃澍解釋說:“岳父岳母都沒有退休工資,住在這裏也是負擔。我爸媽有退休金,他們來了,我們可以吃他們的。”黃澍說這話的時候還是一臉笑,如果這話沒有誇大的成分,那麼他很落魄。
因爲支撐深圳鳳凰隊的正常運作,黃澍半年欠下300多萬的債務。“當時球隊沒飯吃了,我找朋友去借。家裏沒飯吃了,我找老婆向弟弟借。”
3月中旬,黃澍已經花光了手頭的積蓄。3月20日開始,他找兩三個一起踢球的朋友借錢,從5萬到10萬。到了開賽的時候,洛納克的錢還沒到,黃澍急得不能再急,只是在媒體和球員面前他表現得淡定。
3月底,黃澍找到一位叫“棋哥”的好友:“我挺不住了,你得出面幫我兜兜底。”隨後,黃澍代表MAZAMBA向棋哥借了200萬,到了5月底,他又借了100多萬。
黃澍最愧疚不是錢,是人情。侯迎克,黃澍這位做銷售的朋友,因爲借錢給黃澍而氣跑了自己的未婚妻。“他對我很信任,當我是老大哥。現在還說不找我要一分錢,他說知道只要我有錢,一定會還給他。他說‘我等着你站起來’。他的未婚妻爲這件事走了,我說我欠你錢,欠你一個老婆,欠你一個家庭,我會還給你。”
現在,黃澍要開始還債,不管是找美國人追討,還是自己做生意賺錢。同時,他是家裏的靠山。他妻子本來在銀行工作,收入不錯,但懷孕後就辭職了,女兒現在6個月大,她不放心老人帶。
“這是我人生最大的打擊,對我身邊的人打擊也很大。這件事情裏,我看到每個人的表演。”
深圳鳳凰隊事敗之後,有球迷在網絡上奚落他,說他之前只是在華強北賣手機的人。
“說我在華強北賣手機,他們比較搞笑。我偶爾去華強北,那是去採購,去了解銷售終端。我主要打交道的是方案商,生產商。國外的就是採購商,設計公司。國外的軟件,他們的思路做得好,但他們需要降低成本,組裝什麼的東西,都是我在負責。”黃澍說。
2009年底,黃澍跟人合夥在香港開創了自己的公司,他大部分錢都投到這家公司裏,具體多少錢,他諱莫如深。“跟一個瑞典人合作的手機企業,利用國外品牌,在國內生產,先銷國外,再銷國內。我們主要做以手機爲載體的電子產品,跟很多終端相連,還包括傢俱。我們有一個很大的計劃,但我的資金斷了,我們吵過一架,因爲我不能按時投入了。我因爲這件事情對那邊造成了損失,如果能追得上市場,那就OK,否則就太痛苦了。”這家公司的名字,黃澍不肯透露。“如果這家企業能運營得好,我的債就能儘快還掉。”
作爲曾經曖昧的對手,紅鑽俱樂部董事長萬宏偉評價黃澍:“他還是有點理想主義。過去是球迷,也在俱樂部做過,也做過經紀人,但條件不是太具備,結果不好。但這個社會應該寬容一些,允許成功也允許失敗。這段經歷對他來說也是財富。”
黃澍說:“我作爲恥辱的標誌抹不去,但我會東山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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