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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日積月累
記者在去北京采訪桑蘭之前,曾通過寧波市體育局與桑蘭的父親聯絡,可他的手機一直處於無人接聽的狀態。
桑蘭對記者說:『拜托你們不要去打擾我的父母,不要再去刺激他們了,我真的很心痛。』提起父母,桑蘭很動情:『3年前我就讓父母回寧波老家了,不想讓他們一直在北京照顧我。這些年他們也蒼老了很多……』
對桑蘭的父桑史盛來說,他永遠都不會忘記12年前那一幕:1998年7月22日早晨6點,桑蘭浙江寧波的家中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體育總局的領導說:『桑蘭在訓練時出了點意外,請你們准備去美國!』桑史盛一下子蒙了。當晚6點,桑史盛和妻子陳秀鳳趕到了北京,他們急切地詢問情況,總局領導說:『放心吧,桑蘭當時昏迷,現在好了,沒問題了。』桑史盛將信將疑。用了兩天時間,護照、簽證辦下來後,桑史盛夫婦飛到了紐約。在納蘇醫療中心,桑史盛見到了整整兩年沒有見面的女兒。手術後的桑蘭睜開了眼睛,昔日健康活潑、青春飛揚的她蓋著白被,顯得那麼瘦弱無助。在走近女兒的那一刻,桑父還心存僥幸,認為女兒一定會康復的。隨後,醫院的主治醫生讓他去辦公室看CT片,告訴他:『桑蘭第六第七節頸椎錯位,伴隨完全性脊椎神經損傷,可能終身癱瘓……』,聽到醫生的話,桑史盛『撲通』一下跪在醫生面前,撕心裂肺地哀求道:『醫生,求求你救救我的女兒,她是我唯一的孩子,不能讓她在輪椅上坐一輩子啊!』醫生無奈地搖頭……
常言道:時間可衝淡一切。然而,12年的時間卻抹不掉桑蘭心中永遠的痛。桑蘭說:『這種痛,若不是親身經歷,是難以想象的。』高位截癱毀滅的不是生命,而是健全、完整的生活狀態和無比美麗的人生夢想。人最痛苦的,是生不如死,而且年復一年,一望無邊。
上海仁濟醫院醫學博士王堅曾在接受記者采訪時稱:『高位截癱』指的是中樞神經系統的脊髓損傷,而脊髓損傷就意味著損傷點以下的部位感覺、運動功能全部喪失,大小便失禁,性功能障礙,心律、血壓、出汗以及體溫調節功能失調、痙攣(肢體反射增強或僵硬),神經痛,肌萎縮,骨質疏松和骨退化……上海中山醫院神經內科專家陳婕說,桑蘭不但雙腿不能動必須坐輪椅,連雙手也只保持了部分功能,比如系扣子這樣的日常小事,普通人一秒鍾就可以完成,像桑蘭這樣的截癱者3分鍾也未必能系上。
采訪過程中記者發現,桑蘭的手指關節蜷曲無法伸直,如果她想拿穩什麼東西,必須借助掌根。桑蘭在給《新民周刊》讀者題字時,用的是一支特殊的水筆。據了解,截癱者中比桑蘭更嚴重的患者必須使用呼吸機,比如已故超人扮演者克裡斯托弗·裡夫。一些情況較輕的的患者雙手功能不受影響,但必須借助輪椅代步,而且可能會有各種各樣的並發癥。對截癱者來說,合理的導尿次數應該是一天6次。由於小便失禁,患者絕大多數都有腎病,這是由於截癱者不但感覺不到尿意,而且無法控制膀胱肌肉,不得不通過按壓等方法將尿液擠出。按壓的時候由於膀胱內壓力過高,很容易導致尿回流引發腎炎直至尿毒癥……桑蘭在接受《新民周刊》數小時的采訪過程中,手臂上出現了紅斑『過敏』現象,桑蘭說:『我一憋尿就「過敏」,提醒我要導尿了。』
這樣的艱難時日不是一天兩天,再堅強的人也可能崩潰。
去年9月,桑蘭『保姆門』事件一時成為焦點。起因是桑蘭在網上發表的一篇《什麼是家政服務》的博文,指責保姆工作不力,引發網友爭論。當時,桑蘭在經紀人的幫助下,用相機拍下了自己家中各個髒亂的角落:打印機蒙了一層灰,衛生間牆壁瓷磚上一片黑跡,抽油煙機周圍滿是黃黑的油垢,相框上灰塵滿盈一摸一個手印,隊友當年贈送的千紙鶴的繩子上也長了『千年的塵土、萬年的毛兒』……在這滿是灰塵與污垢的房屋裡每天進行『無菌導尿』,居然『今天還活著』,還沒有尿路感染,感到『慶幸』的桑蘭對小保姆滿是無奈與心寒。一天清早,小保姆突稱父親病重,提著行李拂袖而去。
面對桑蘭的公開指責,小保姆杜春蘭顯得相當委屈,她專門上網找到了桑蘭那篇博客,看過後哭了兩次,『為什麼這麼說我?她博客裡寫的那些東西讓我看了很難受。』博客中稱她『木訥得像可可西裡的枯枝』,還公布了她包括身份證號碼在內的許多個人信息。杜春蘭認為桑蘭的博客寫得很片面,『桑蘭跟普通人不同,很難照顧。我每天都睡不好覺,你想她一天要導三次尿,一次就是兩個多小時,三次下來就六個多小時了。她還養了三條狗,每天我還要去遛狗。我一個人根本就忙不過來……』杜春蘭說,在桑蘭家乾了兩個月,自己瘦了十幾斤。杜春蘭還說:『其實我跟桑蘭相處得還可以,她很喜歡吃我做的飯菜。我提出辭職時,她也沒說什麼。我搞不懂,她怎麼在網上說了我這麼多壞話。桑蘭在我們公司換了多個保姆,換得這麼勤,她怎麼也不想想她自己是不是也有不對的地方。』
聊天中,記者了解到桑蘭其實只養了一條狗,而不是像保姆小杜所說的『三條』,導尿時間一般都是一個小時而不是『兩個小時』。去年那起『保姆門』事件桑蘭也挺心煩,不過現在她平靜地說:『事情都過去了這麼長時間,何必還去糾纏呢,也沒有意思。』她說當時那麼生氣並不是完全針對某一個人,而是因為保姆這一行業很不規范,服務沒有保障,工作人員缺乏職業素養,為此桑蘭還專門自編自導自演了一部情景劇,來揭示這一較為普遍的社會問題。
當年桑蘭受傷後從美國回來,正式從國家體操隊退役,到中國康復中心繼續接受康復治療,為此,中心特意為她安排了一套50多平方米的兩居室住房。此時的桑蘭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坐著輪椅都無法靠近洗臉池,無法拿吃飯的筷子,無法穿衣,為此,桑史盛夫婦雙雙辭去工作,舉家遷往北京,做女兒的全職守護神。桑史盛夫婦不知不覺在女兒身邊守護了十餘年。常年超負荷的勞作,讓桑史盛過早地衰老了。他纔50來歲,頭發已經花白,還落下了腰酸腿疼的毛病。
3年前,在京照顧了她近10年的父母回了寧波,孝順的桑蘭不讓父母在自己身邊照顧她,就是想告訴家人,想讓父母放心,她雖然殘疾,但並不是個廢人,她能夠自立。然而,如果桑蘭只是靠現有的工資,她的生活根本就沒有保障。當年,國家體育總局和浙江省體育局一次性各付了20萬元補償金之後,桑蘭算是與國家體操隊脫離了關系,再也沒有經濟和醫療保障。目前桑蘭的全部固定收入,是浙江省體育局給的1600元工資和600元保姆費,共計2200元,這筆錢如今在北京都請不到一名特護人員。醫保所承擔的看病費用不能完全滿足目前桑蘭的需要,桑蘭的美國主治醫生希望她每天都做康復訓練,但每月康復訓練的費用就需要3000元左右。
現在桑蘭每月支付保姆費2700元,比去年漲了100元,加上其他必需的生活費,總數至少要5000元,這都要靠桑蘭額外工作纔能掙出來。目前桑蘭通過寫書、拍電視劇、擔任主持人、拍廣告等一系列工作,可以達到一個相當於白領的小康生活水准,以後如果能與相愛多年的男友兼經紀人黃健結婚,那麼她的生活應該沒有後顧之懮。可是,在桑蘭看來,她堅持打這場官司,所代表的並不僅僅是她自己,而是許許多多像她這樣的殘疾運動員。
兩周前,桑蘭在網上連發19條微博(http://t.sina.com.cn),直指國家體操隊在她受傷後的12年裡對其不聞不問。一些領導甚至對她正常的采訪活動進行了乾擾。而造成她今日『完全性脊髓損傷』行動不便的那場『事故』,桑蘭特別聲明並非『意外』,而是『事故』。時隔12年她要打的這場跨國官司,是要求友好運動會組委會承擔當年組織混亂的責任,賠償她的損失。桑蘭微博中提到,『今天全國青聯第十一屆委員會將推薦表遞到體育總局,要求單位蓋章,機關黨委打到體操中心,得到的回復是「桑蘭和我們沒關系」。聽到這樣的話,我的心涼了一半,雖然我的人事關系在浙江,但就這一句話,我的心很寒。』
於是,桑蘭翻起了12年的舊賬,歷數國家體操隊和體育總局體操中心對她的冷淡和回避。黃健插話說,現在體操隊某知名教練『看到桑蘭就躲』。桑蘭渴望尊重、渴望關注,她說:『從我受傷到現在沒有過再次踏進場館的經歷。我在北京生活了12年,每年的體操隊春晚都沒人邀請我。前些年王鈞副局長來家看望我,要求體操隊邀請我參加他們的春晚,我這纔有幸回了一趟體操隊。』
對於桑蘭在網上發微博的『反常行為』,國家體操中心並沒有正面回應,體操隊領隊張佩文說:『沒有聽說這件事情,現在不方便說什麼。』盡管居住在北京,桑蘭本人的關系目前在浙江省體操中心。浙江省體操中心的一位負責人表示,『桑蘭回杭州的時候我們也經常見面,前不久她在杭州和癱瘓的排球運動員湯淼碰頭的時候,看上去心情還蠻好,我們也很意外看到她在微博上寫這些。』
桑蘭的經紀人黃健則表示,『不管怎麼樣,桑蘭是代表國家體操隊比賽時受傷的,當時情況到底怎麼樣,我想體操中心肯定是清楚的。在我看來,現在這個情況,是很多事情多年來日積月累導致的結果。』
運動員維權或許已是老生常談,桑蘭的遭遇卻讓人們再次將目光投向諸多退役後的傷殘運動員。近年來,桑蘭作為『奧運之星保障基金』的發起人,為了讓更多曾做出突出貢獻的傷殘運動員有個更好的歸宿,加入到了保障基金的籌建工作中。已近而立之年的她下定決心『打官司』,既是為自己的明天,也是為中國傷殘運動員的明天討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