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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金德俱樂部設置轉會障礙之後,他把最有靈性的一段足球時光消耗在了瑞士盧加諾;51歲的劉震雲,在創作出一代經典作品之後,早已向流俗轉身。他們的『境界』,都不可避免地歸順於現實。
按照導航儀指示,我把車拐入路左邊的岔口。導航儀說,『終點瑞士盧加諾機場已到。』機場跑道在不遠處,但車窗外是草場、奶牛和鐵絲網。我判斷,旅客們應該不會在這雨天踩著草地上的爛泥從奶牛中間和鐵絲網裡鑽出來。奶牛們停止吃草,抬頭瞪著我,兩頭大膽一些的朝我走過來。我在她們的注視下有點不好意思。車裡這個小時候沒吃過優質奶粉的人,有什麼好看的?
關閉導航儀,重回大路,仔細注意路標,終於到達盧加諾機場的車輛入口處。和停車場一樣,整個機場附屬建築非常小,飛機像是降落在你腳邊。
陳濤從商店一般大小的航站樓裡出來。夭上飄著雨。盧加諾是距離意大利邊境最近的瑞士城市,我去盧加諾湖釣過幾次魚,未曾料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一名中國球員。暫住盧加諾 這是2008年4月的事。2007年,金德俱樂部在價格上設置障礙,陳濤轉會意甲熱那亞失敗。2008年初,陳濤自行跑去跟河南隊訓練,和金德管理層矛盾激化,遭遇『三停』處罰。在經紀人佩特裡卡斡旋下,金德准許陳濤來盧加諾跟隨這支瑞士乙級隊訓練一個月,以便為奧運會備戰做准備。盧加諾老板帕斯托雷羅也是熱那亞俱樂部副主席,這支球隊類似於熱那亞的子隊。
2007年杜伊執教的中國國奧來意大利集訓,我曾見過陳濤。和一年前相比,他沒有任何改變,愛笑,眼裡有一股聰明勁。2007年夏天陳濤留洋失敗純屬人禍,其中之險惡,常人若經歷之,難免被折騰至心神俱損。這或許是體育的神奇之處,也或許是優秀運動員的氣質。你還有一雙腳,有一支哪怕是臨時接納你的球隊,你一樣可以笑得開心。
在小旅館住下,陳濤去超市采購了一些食品,其中不少是奶酪。我看過不少中國運動員出國攜帶大量的盒裝方便面,把奶酪當零食的並不多見。隨後,陳濤在酒店注冊了一個包月上網賬戶,網絡將是未來1個月內他和國內聯系的主要途徑。
俱樂部主席帕斯托雷羅熱情地歡迎了陳濤的到來,陳濤也喜歡這個神情矍鑠的白頭發老頭。帕斯托雷羅為2007年夏天未能引進陳濤感到遺憾。熱那亞當時出價高達110萬歐元,兩年內付清,並提供陳濤二次轉會分成的優惠條件。但金德俱樂部負責人堅持更高的價格,還要求轉會費一次付清。熱那亞畢竟不是慈善機構,必須:考慮自己的年度財政平衡,談判告吹。此後再無歐洲球隊為陳濤提供此類邀請。
盡管是個瑞乙俱樂部,盧加諾在管理上仍非常職業和規范,陳濤很快融入球隊更衣室。訓練之餘,除了和家人、朋友通過網絡聊天。他會去市中心或是湖濱閑逛。盧加諾很迷人,這個城市完美結合了阿爾卑斯山區的清麗和南歐的柔和,抬頭可見雪峰,低頭卻是棕櫚樹,冷暖交融,自成一體。
故鄉天下黃花當時我住在米蘭西北角聖西羅區,一離家便可駛上高速路,到盧加諾只需45分鍾。我爭取每周能去看陳濤一次。為幫他解悶,我帶去一些書。家裡中文小說類作品並不多,姜戎的《狼圖騰》他已看過,劉震雲的《故鄉天下黃花》則成為他的新發現。
我隔天再去盧加諾時,見陳濤一有空便捧著《故鄉天下黃花》。他說,前夜曾一個人坐在旅館咖啡廳的沙發上讀到很晚,讀到精彩處忍不住大笑,當時已是午夜靜悄悄,讓鄰座的幾個老奶奶吃了一晾。
劉震雲,1958年出生在河南延津,當過兵,教過書,後畢業於北大中文系,在80年代因發表《一地雞毛》、《單位》等作品而成名。《故鄉天下黃花》發表於90年代初,富有歷史寓言氣質。以一個村落為背景,著重描寫了底層大眾在中國現當代史中的角色。劉震雲隨即又發表《故鄉相處流傳》,將中國通史『搖滾』了一番。90年代末,劉震雲發表數年寫就的4卷本《故鄉面和花朵》,『搖滾』進入『龐克』境界,寫作手法和小說中虛構的『同性關系社會』等內容,均在文藝批評界引發爭議。
這三部書構成了劉震雲的『故鄉三部曲』,也代表其文學生涯的巔峰。若是用音樂來做比較,劉震雲的『故鄉系列』是比較『搖滾』的。『故鄉三部曲』是對80年代中國尋根文學的反動,顛覆了以莫言為代表的模仿福克納、馬爾克斯『建構精神家園』的『中國特色之尋根』和『中國特色美洲魔幻現實主義』。
陳濤說,《故鄉天下黃花》中有一段描寫讓他笑得好久合不攏嘴:批斗會上,翻身做主人的貧民團團長趙刺蝟上臺去揭發,說地主李文鬧欺負過他媽,逼其上吊。臺下一個老頭子貧農反駁說:『刺蝟,這事上年紀的人都知道,怪不得人家李文鬧,是你娘自己願意的!』
奶酪火鍋一天晚上,陳濤請我吃奶酪火鍋。我從未吃過這道瑞士名菜,伴著野蔥類青草末的奶酪溶於小鍋裡,面包塊穿在細鐵棍上放進去,蘸滿奶酪汁後取出來,香氣撲鼻。
住在國外,我極少看到陳濤比賽,對他的了解並不多。2005世青賽堪稱他的成名作,當時我恰好去德國采訪了同時進行的聯合會杯,此後只看到集錦,陳濤在對德國比賽中的右腳繞到左腳背後傳球頗具搖滾氣質。2007年,歐洲體育臺直播土倫杯,陳濤的出色表現幫助國奧隊進入決賽,這是我第一次完整觀看他的比賽。
陳濤說,他最喜歡的球員是齊達內,喜歡法國人踢球獨一無二的感覺,當齊達內分球時,皮球總是剛剛好、幾乎擦著對手的腳尖出去,那是一種氣質,一種節奏。他說,足球技藝是一個境界的問題,過去他曾感覺自己正在觸及一個更高的境界,也是那種傳球幾乎擦著對手腳尖過去的境界,現在,這種感覺已經不那麼容易找到了。所以他迫切地希望能夠到國外踢球。盧加諾這樣的小俱樂部環境也如此之好,讓他相信國外足球環境能夠幫助他提昇到更高的境界。
我叫劉躍進經紀人佩特裡卡提醒陳濤,注意不要練得過狠、導致受傷。他很清楚,中國國字號球隊在大賽前習慣進行殘酷的長期封閉集訓,帶著疲勞的身體去參加封閉,只會得不償失。陳濤在盧加諾停留的主要目的,一是避開中國足球的紛亂環境,二是調養身體,避免被『三停』耽誤得過分。
《故鄉天下黃花》引發了陳濤對劉震雲的興趣。他隨後下載了電影《我叫劉躍進》。偶爾,他還搭火車去附近城市蒙德裡西奧購物,心態好,獨自—人在瑞士的日子過得並不枯燥。
時間過得很快,5月份,盧加諾參加的瑞乙賽季結束,俱樂部放假,球場和訓練基地趕緊進行布置,這裡將在2008歐錦賽期間成為瑞典隊的訓練營。陳濤告別盧加諾回國,前往那個小機場前,他贈送給我很多運動裝備。對我來說,這是珍貴的留念,其中一副袖珍護腿板,我的女友戴著它們征戰米蘭省7人制女足聯賽。
帕斯托雷羅告訴經紀人佩特裡卡:2007年,熱那亞曾願意高價購買的是那個土倫杯上大放異彩的陳濤,現在陳濤年齡又長1歲,他明顯地在中國球隊缺乏較好的訓練條件、高質量國際比賽,身體情況受到較大影響。即使2008年夏天就來歐洲,也需要在專家的輔導下訓練半年左右纔能達到當地的參賽水准。
佩特裡卡隨後就前往中國。在北京的亞洲大酒店,他試圖說服金德俱樂部負責人,立即留洋纔有利於陳濤的成長。不過,陳濤已不再是一年前土倫杯上引發歐洲足壇注目的陳濤,不會再有俱樂部能像熱那亞一樣掏出110萬歐元。只有先租後買的方式能幫助陳濤留洋。在他的中國對話者面前,佩特裡卡的經驗、觀察、邏輯和分析都是對牛彈琴,金德代表說,少於100萬歐元,俱樂部必定不放陳濤。
只剩最後一線希望——陳濤在奧運會上表現出色,率中國隊殺入4強,像土倫杯一樣引發關注。佩特裡卡說服錫耶納體育經理傑洛林和他去看奧運足球賽,觀察他經紀的兩名中國球員馮瀟霆和陳濤。
佩特裡卡又白跑了。中國國奧經歷大賽前謝亞龍導演的內耗,戰績不糟糕纔是怪事。傑洛林也很失望,這支中國國奧如此糟糕、丑陋、失敗,他不可能帶任何球員回歐洲,更何況陳濤連出場的機會都不多有。
杜伊數月後在《體壇周報》系列專欄中,將內耗原因更多歸罪於球員鄭智,並指出他原定以陳濤為前場核心的方案被完全推翻。細心的球迷一定記得,中國隊小組賽首戰對新西蘭0:1落後,董方卓扳平比分的進球,正來自陳濤替補出場後策動的進攻。這像是一首挽歌,替補出場的陳濤或許還能挽回中國足球的一點面子,但已無力挽救自己的命運。
一句頂—萬句2009年春天,陳濤開始隨上海申花征戰中超和亞冠聯賽。金德俱樂部最終放走了他,或許是明白強留陳濤只會讓他不惜以退役的方式來進行抗爭,或許是意識到再不賣陳濤最後可能連申花提供的那幾百萬人民幣也賺不到。
同年3月,作家劉震雲大張旗鼓地推出3年寫就的《一句頂—萬句》,我立即想起一年前陳濤在盧加諾讀《故鄉天下黃花》的快樂勁兒。
劉震雲說,這是他寫得最好的一部小說。我趕緊托朋友從國內帶來一冊,結果失望之極。今天的劉震雲已不是90年代的劉震雲,再難達到『故鄉三部曲』的境界了。他試圖贏得更多人的認可,新書印數達40萬冊,但正是數量上的追求讓他失去了質量,失去了文學大師需要的孤獨。劉震雲不再搖滾,轉向商業化流行樂,《手機》、《我叫劉躍進》和《一句頂—萬句》,就是張靚穎、周筆暢和李宇春。
我也因此想起陳濤說過的踢球者境界問題。最高水平的足球也如同文學,來不得半點折 扣。盡管加盟申花讓陳濤終於擺脫在金德的包身工境遇,但無法在潛力無限的年齡去歐洲賽 場鍛煉,留在問題繁多的中超賽場,耽誤是無可挽回的。一個賽季下來,申花隊整體戰績低迷,陳濤的表現難說十分出彩。朱駿在賽季末誇口說有海外俱樂部願意掏150萬美元買陳濤,酷似商業文學吹鼓手們說《一句頂—萬句》已傑作到『中國人千年孤獨』之境界。
足球和諾獎一中國國民情結2008奧運男足慘淡收場,讓期盼中國足球『為國爭光』的球迷再度受傷。受傷已成為疲 勞,這酷似中國文學領域的諾貝爾獎情結一一年年聽到的都是外國名字。何時中國足球纔能 像鄰居日韓一樣走向世界?何時中國大陸纔有作家能諾獎封聖?到最後,這些問題甚至可以 上昇到種族層面,中國人體質是否適合踢球?漢語的博大精深老外懂不懂?--當足球和文學成為國民榮譽問題,最基本的問題總是被忽略掉70例如,我們有為孩子們提供踢球的條件嗎?中國有多少小孩能接受足球訓練?中國人熱愛和鼓勵寫作嗎?中國當代有一本思想層次較高的文學佳作嗎?
倒是那些缺乏足球為國爭光夢想、沒有中國人文學諾獎情結的人能夠看得更清楚。就像很多僅僅是因為熱愛國際足球而常年購買《足球周刊》和《體壇周報》的讀者,他們不會要求中國隊踢出像『六冠巴塞羅那』一樣的足球一一那是強迫癥患者的願望。或是『豆瓣網』上一位收藏了2003年諾獎作家、南非人庫切全部中文譯本的讀者所寫:如果庫切的文學高度是獲得諾獎的標准,中國當代作家們都差得實在太遠了。說旬題外話,這似乎也證明了語言並不能在文學傳播中構成多大障礙,因為庫切作品的中文版翻譯得並不好,就像中國電視臺的國際足球賽事解說。
陳濤在盧加諾跟我談及踢球的『境界』問題時,我肯定了早先在足球報道中曾作出的一個結論:優秀運動員,盡管表現形式有所不同,但都有一份超越常人的敏感。陳濤內心細膩,他探討的『境界』,已初具藝術領域要求的一種理想主義氣質,這樣的球員湮沒在中超『大環境』中,哪怕連一次效力歐洲球隊的機會也沒有,浪費掉的東西,不是中國國字號球隊的戰績可以丈量的。
我也是帶著惋惜來看待劉震雲文學的商業化,他就像一個在『大環境』中湮沒掉的天纔球員。一位研究中國文學的法國友人說,『像劉震雲這樣在體制內獲得成功的作家,今天,體制已經實現了對他們的報復,因為體制內可寫的題材已少之甚少了。』
或許,我應該更寬容,像陳濤一樣家境困難的小孩,能在世青賽上大放異彩、在中超強隊獲得一份不錯的收入,已屬不易;就像出生於1958年的劉震雲他們那代人,能成就『故鄉三部曲』這樣的作品便已足夠。但是,我還是止不住的惋惜,不為中國足球,不為中國當代文學,只為這些個體一一我相信對於任何聰明和優秀的個體來說都一樣,當理想主義在內心深處泯滅時,留在那兒的只有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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