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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後,當劉翔站在一羣十六七歲的少年面前,沒準會想起那個星辰漫天的雅典午夜。就像他現在記得的一般清晰,“我反覆在半夜裏醒來,瞧瞧門窗是不是關緊,枕頭底下的金牌是不是還在。”
北京時間2004年8月28日凌晨2時許,21歲的劉翔似一道閃電劃破雅典夜空,令中國與世界爲之驚歎。十年後,他手執五環旗來到南京青奧會,“我真想年輕十歲。”
年輕十歲,回到十年前,快樂的劉翔一定不會想到,之後自己的命運會同“孤獨”偶爾碰撞。而十年後的現在,無論不期而遇的孤獨是可敬、可嘆還是可憎,所有的冷暖況味不過化作一句:坦然等待最後的結局。
代價,燦爛終須寂寞償還
雅典奪冠十週年,這一天,劉學根夫婦剛從外地趕回,一進家門卻見兒子在家。“我出去吃個飯,順便回家一趟。”劉翔說。老劉“噢”了一聲:“今天,十年了吧。”這一句倒讓劉翔愣了神,“難怪他們把飯局約在今天。”
今天有飯局,普通的約會,過去十年劉翔的稀有品。
雅典奪冠,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瞬間,劉翔也讓全民偶像的光環被動隔離於人羣之外。那時候,“孤獨”可以理解爲高處不勝寒的寂寥。
而自從北京夏天及至現在,兩次奧運傷退、兩次堅忍康復,“孤獨”則屬於雪線之上的莽莽。
外人眼中,他得到過奧運冠軍,摸到過世界紀錄,急流勇退可謂知機。但他卻每日重複這樣的動作——訓練後坐入深桶,讓頸部以下全部被7℃的冷水浸沒,以緩解肌肉痠痛。每次20分鐘,無論寒暑。凡見過他康復訓練的,再沒有人勸他放棄,因爲大家明白,即便雪線之上什麼都沒有,劉翔也會一意前行。
倫敦奧運後在美國一待大半年,康復之餘,29歲大男生最大的消遣就是釣魚。常常一坐兩三個小時,釣滿一桶,隨後放生,每天周而復始。放出釣竿時,劉翔總會自問,該不該繼續?爲什麼繼續?就像外界所有人疑慮的那樣。然後,他自己給出一個不置可否的答案——原來,曾經有過的燦爛,終究需要用寂寞來償還。
選擇,堅守無非一張車票
劉翔在體校期間的好友馮霖毅,很早就結束了專業訓練,後來考入華東政法大學,拿到律師資格證。馮霖毅在一本紀實體小說裏回憶自己與夥伴在體校時的無知和張狂,他說:“很慶幸,自己早早逃離。”
也有人給劉翔做過類似的假設:如果重回十年前,你會選擇雅典一飛沖天後的大起大落,還是像兒時好友那樣安穩平淡地度過十年青春?他沒有正面回答,而父親則從他一記眼神裏讀懂一切。
2012年9月初,從倫敦回到上海後,劉翔在家養傷。一個本該陽光明媚的午後,他慢慢褪下腳套,摸着因肌肉萎縮而驟然變細的小腿。“他輕輕嘆了口氣,眼裏是從未有過的悲哀。”劉學根說,那個眼神自己至今難以忘懷。而與之相對的是,去年在美國第一次摘除腳套時,劉翔遠遠將其擲出的忿然與欣喜。
“爲人父母,最大的心願就是他能開心。”老劉說,父母的心思很簡單,如果重新訓練能讓劉翔充實,那麼“爲什麼堅持”、“要不要繼續”又有什麼關係呢?不過是買了一張無限期的車票,好讓自己一直前行。
天性,出發足以撥動心絃
回首十年,師傅孫海平用“難得”與“感動”來形容弟子。父親劉學根只說了一個字——“難”。
而在劉翔心裏,即使以爲自己的熱情已經乾涸到無法給予,也總有一樣東西能夠撥動心絃。“2012年起跑時腿跟腱突然拉傷,我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他對着青奧會上的少年們說,“事後躺在醫院裏,我對自己說沒關係,我還有家人,還有關心、支持我的朋友,還有一條好的腿,我還能出發。”
“出發”便是撥動他心絃的東西。讀小學時,專項跳高的劉翔在短跑上小有名氣。有個練短跑的孩子於是提出和他比試一場。兩人一路難分高下,到了衝刺最後一刻,那個男孩刻意放慢腳步——終點不遠處有一道牆,衝刺過猛會有危險——劉翔卻沒減速,爲贏得比賽撞得頭破血流。臉上帶些血的猙獰,他的第一反應是昂首宣佈:“我贏了!”
與兒時的血性一同衝擊着記憶的,還有2006年夏天的一個夜晚。打破世界紀錄後回家,劉翔對着鏡子反覆打量,對自己的肌肉頗爲得意。一回頭髮現父母在身後輕聲笑着,他不羞惱,直接原地轉一圈比劃了個跳躍的姿勢,“我感覺還能跑得更好,你們等着北京奧運會後我的慶祝動作。”
往事如昨,但更如煙。如今憶來,一家三口更願意提起2006年同一個夜晚劉翔說起的另一句話:“競技體育的殘酷在於,幾乎所有的運動員都以失敗爲終點。”巔峯之時,劉翔就已明白,花無百日紅。
但他也知道一花凋零荒蕪不了整個春天,既然選擇了競技體育,一邊努力一邊等待就是自己的所有現狀。“也許,明年的某場比賽我會有幸復出,但也有可能,一堂高強度的訓練課後,我就會知道是時候放下了。”劉翔說,“但無論命運給出怎樣的結局,我都坦然接受。”
本報記者王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