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當大英帝國還是世界帝國的時候,英國人不光投資礦產、電信、鐵路,他們還熱衷於文化輸出,譬如富於紳士風度的足球。在19世紀末的阿根廷球場上,球員間的對話還使用英語,但到了1910年代中期,西班牙文的fútbol終於替換了英文詞foot-ball,成爲官方說法,原本溫和的“fair-play”也演化成爲男性身軀對抗的演武場。
足球在阿根廷民間的普及與肉類加工業的勃興有關。爲了把潘帕斯草原上的牛肉銷往歐洲,新建的鐵路沿線上聳立起一座座新城,而港口肉類加工區則聚居了越來越多的外國移民工人。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城市特徵之一,便是城市內部的各個移民社羣自我認同強烈,而足球這項儀式性遊戲有助於塑造集體認同和榮譽感。
截至21世紀初,布宜諾斯艾利斯全城擁有近80個專業足球場,超過世界上其他任何城市。如此高的球場配備比率,一則是因爲20世紀的阿根廷城市規劃專家刻意效仿巴黎,而自1896年歐洲復興了奧運傳統之後,體育館已成爲現代都市的必備部件;二則是城市聯賽要求,每支球隊必須擁有自己的合規達標的球場,這一點更硬性地把空間認同和體育競技聯繫在一起。比賽之日,大批球迷穿着各自球衣,搭乘公交,在城市裏穿梭往返,這其實是一種身份表演,其間固然傳達着強烈的社區認同,但也能帶來一種直觀的“同城競技”的整體感,凸顯出人與都市的結合。
20世紀初的阿根廷政府和教會曾大力倡導足球精神,特別強調公共空間裏的競爭能給阿根廷男子帶來陽剛之氣。政策導向背後隱藏着對移民都市中女性匱乏這一事實的憂懼。與今日“腐女”們的想象形成有趣對比的是,阿根廷官方認爲球場上的雄性競爭有益於消除男性之愛。從1910年代開始,與球場一道興起的探戈酒館,則是另一個男性競技空間:單身或已有家室的阿根廷男子往往出入探戈酒館,施展其男性魅力。探戈樂曲歌詞裏演唱的,多是些尋情獵豔、美人背叛的橋段,正如球場一樣,這一社交場合也是將男性實力放到公共空間裏,供其他男男女女掂量一番。另一個新興城市文化空間是咖啡館。和今日北京日韓色彩濃厚、僅供三兩私人聚會的咖啡館不同,20世紀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咖啡館是城市男性社交圈的大舞臺,青年男子第一次踏進有名的咖啡館,無異於成人禮,言下之意是“我已成年,舉止、見識如何,請各位長輩評斷”。
鑑於足球發展歷程中社羣競技和男性實力表演的特徵,阿根廷足球似乎比巴西足球少一點遊戲感。巴西足球塗抹着濃重的黑人文化色彩。黑人文化強調身體是快樂的源泉,而不是異化的勞動工具。而阿根廷人的足球觀可能比巴西人嚴肅得多。20世紀初阿根廷人對球場成敗就已經十分看重。1916年阿根廷球迷在體育館縱火,致使當時局面不佳的對陣烏拉圭的比賽無法繼續。阿根廷還是第一個使用防護網將觀衆與賽場隔離開的拉美國家。還有一則軼事,說的是尚未成爲總統的貝隆目擊了阿根廷隊被英國隊擊敗,從此暗下決心,不只阿根廷鐵路,連足球俱樂部和足球產業也要實現國有化。國際舞臺上,足球事關榮辱,成就固然讓人振奮,不過失敗與挫折也將給阿根廷人帶來更大的傷害,這或許不難解釋,因爲阿根廷球場上的競技從來都被視爲男性的尊嚴政治。
作者簡介
魏然中國社會科學院拉丁美洲研究所助理研究員,譯著有加西亞·馬爾克斯《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比奧伊·卡薩雷斯《俄羅斯套娃》、費爾南多·薩瓦特爾《政治學的邀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