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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家(中國當代著名作家、編劇)
韓國球員來過:韓國隊長時間多打一人的失利,爲亞洲足球的集體潰敗畫上了一個悲傷的問號。
世界盃宛若一個巨大的迷宮城堡,引領我的生活每一天都在走向一個神祕的未知:這一半源自我對這個世界瞭解太少,另一半則源自這個世界重負了太多獸骨龜甲的玄機——恰是人們無法拋棄的玄機。
韓國隊長時間多打一人的失利,爲亞洲足球的集體潰敗畫上了一個悲傷的問號。如此結局其實並未發生在號角吹響之前,那時,琉璃器皿中的孟加拉玫瑰預示着一片流光溢彩的華麗,佐賀縣精緻的瓷器也在升起層層青靄。那時,日本和韓國不約而同地眉毛上揚,看起來完美的籤運彷彿在作出一個暗示:大力神杯榮譽的光亮,將透過了錯綜複雜的時空,帶來關於戰馬和奧德修斯的指引。幻想中的朝霞如火如荼,期待裏的英雄盡善盡美。只是亞馬遜的雨水、青草和微風完全超越了亞洲人所有的記憶和遺忘,夢的泡影在一場又一場的失敗後逐漸趨於合理,企盼的寶藏終於一枕黃粱。而消逝的傍晚、肥胖的色彩和透明的成功學,爲這片古老而巨大的土地,蒙上了一層徹底的憂慮和寒意。
波斯人履歷厚重的葡萄牙主帥脫下了隱祕和謙遜的外衣,高昂的頭顱一針見血地指出牌坊和墓誌銘的真相,我們豁然看到了指甲過長的亞足聯,豁然認識了大腹便便的足協官員以及蒼白臃腫的克隆主義。歐足聯在高度發達的文化環境和競技水準之上建立的那套精確完美的幾何系統,成爲了亞洲足球揠苗助長的鐵證。建築的客觀差距和想象力的匱乏,如同西西弗斯的努力,可能偶有閃光,但永遠無法創造奇蹟。
回頭來看,克隆主義並非斯芬克斯之謎,其構圖和思想毫無深奧之處,唯一的區別在於一路向上的學習或一路向下的山寨——這樣的句子令我的修飾女神感到羞愧,但其意義的精準和態度的明確卻無可挑剔。儘自意象淺薄,儘自想象孱弱,克隆主義本身還是帶給了亞洲歷史不容置疑的進步:英美工業文明冒着滾滾濃煙的列車拖着戰後四面楚歌的日韓衝出了層層荊棘包裹的叢林,也給了亞細亞孤兒更多的目標和啓迪。
於是,當足球的燎原之火不可遏止,當綠茵之夢進入了國家尊嚴的議題,最後一道壕溝上的軍官,恪守本分地將經濟學和政治學的道理,原封不動地給它做一回關乎物理和邏輯的嫁接。德國、巴西、意大利以及阿根廷足球富裕的養分確保了亞洲人招式和花冠上的華麗,但一旦飛馳的法拉利突然意外地轉身,一旦歐美日趨複雜的民族融合令運動學的身體指標邁向了新的高地,克隆主義的軟肋便無奈露出了阿喀琉斯之踵,潰敗便不再是隕石殘酷的意外,而是先天不足的定局。
在我看來,亞洲足球長久以來缺乏自我認識的理智,少數閃耀在老特拉福德、聖西羅或者酋長球場上空的星光遮掩了整個大洲的黯淡疲敝,一個人的遊刃有餘誤讀了所有人的力不從心。我們似乎忘記了,弗洛伊德在萊茵河水中,不在翻譯的書本里,而帕瓦羅蒂的高亢醇美,在更多時候,只是與你我無關的稟性。“雲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中國古老的文字遊戲另有一番現實的哲理。亞洲足球何時能找到自我匹配的文化,何時對歐美只是選擇拿來而非全盤克隆,幸福的青鳥方能長棲東方晚枝,高吟一曲莫扎特指尖緩緩流出的洞簫悠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