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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家(中國當代著名作家、編劇)
記不清波黑是第幾支出現在世界盃賽場上的前南斯拉夫加盟共和國球隊。一如四年前塞爾維亞帶給我那份無法釋懷的感動,今晨,面對足壇毋庸置疑的豪門強隊,面對僅憑名字便能令人生畏的梅西,哲科帶領着他那些生長於德國、荷蘭或盧森堡,效力於法甲、意甲以及中超,甚至並不太熟悉本國語言的隊友們,像數學和詩歌,與揭幕戰上的克羅地亞隊交相輝映。皮亞尼奇赴湯蹈火的跑動,伊比舍維奇筆直的勇氣,哲科偉悍的身影:波黑人拼搏着一場理論上註定失敗的戰役。進攻進攻還是進攻,馬拉卡納球場上重複不止的衝刺,只爲了向全世界訴說歷盡滄桑的他們有着怎樣火熱滾燙的願景,訴說他們曾經迷惘的1992年,已完全成爲歷史的記憶。
在那個丹麥童話上演的歲月,戰亂令英雄的父母背井離鄉,如同器官突然枯萎,手足突然分割:這種感受我們也許已經封塵。因此,面對時間和舞臺,我們的思維無法形成必要的苦痛象徵,建立起急迫不安的秩序。但正如反覆閱讀莎翁悲劇而皺緊的眉頭需要一個舒展,因足球而艱難團聚的分崩離析渴望一個痛快淋漓。彬彬有禮的波黑人迫不及待地伸出了堂吉訶德的右手,用海德格爾和伽達默爾的理論,爲這場平庸乏奇的比賽作出了與過人技巧和射門角度截然不同,但寓意深刻的解釋。這是巴爾幹戰士神聖的使命,任何人都無法抹去他們足底留下的汗水和風聲。倘若一個人因之露出飛蛾撲火的嘲笑,另一個人有責任用泫然動容的表情,爲我們慢慢講述蘇西奇、薩維切維奇、潘採夫或者普羅辛內茨基不斷重複屈辱和歡樂的往事。
我也許不應該用如此多的篇幅來闡述配角的瞬息和永恆。對於世界盃,昨晨最大的焦點無疑是當今足壇的頭號主角終於亮相!在這個喧譁騷動的時代,你或許不願意花五分鐘去安靜地閱讀博爾赫斯深邃壯闊的詩句,但一定樂意用八十九分鐘的虛無等待去換取梅西靈光乍現的一分鐘。沒錯,時隔八年,他終於收穫進球。但正如他那位同樣偉大的同胞在《致某個島嶼》中寫到的一樣:頌歌的華麗和誇張,不符合你的羞怯謹慎,顯然我不該嘗試使用。今晨的梅西在絕大多數時間裏凌亂而悄寂,如斷裂的琴絃。過往無上的榮光似乎已淪落爲今日的桎梏,阿根廷球迷28年的期待重若千鈞。雨後亞馬遜河渾濁的河水無法映出毗鄰的潘帕斯草原的星光,令形單影隻的天才感到寒冷,縱有那一瞬間的爆發也不足以爲他卸下包袱。但願足球上帝的編劇是永生的荷馬,能夠將本屆世界盃講述成一個過程拐彎抹角、最終卻令阿根廷狂歡的新球王加冕的喜劇。
不過在這之前,且讓我們懷揣珍惜和敬佩,多看一眼波黑勇士如大理石般冰冷堅硬的容顏背後,隱藏的那顆鮮紅火熱的赤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