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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後的清晨,西安城運公園足球場,空氣中散發出淡淡的草坪的清香味,夾雜着泥土的氣息。14歲的緱阿樂坐在場邊,伸長了脖子,探出身體,努力去聽見球場上滾動的足球。
陽光變得燦爛,迎上去有些睜不開眼,但是對緱阿樂來說,他並不懼怕陽光,也不懼怕和明亮光線的對撞。
球場上,那些不斷髮出“喂、喂”聲的都是緱阿樂的隊友,他們是陝西省盲人足球隊的球員。這支球隊的所有隊員都是西安盲啞學校的學生,最大的17歲,最小的只有10歲。主教練張毅說,他們的隊伍是全國盲人足球隊中平均年齡最小的一支,是唯一一支少年盲人足球隊,應該也是國內最早開展盲人足球的球隊。
14年前,也是在一個夏天,當張教練帶着這些孩子踢出第一腳球時,他們就再也沒有停止腳步。他們每個人都很清楚,足球並不能成爲未來謀生的手段。只是對他們來說,世界就是一個漆黑的房間,只有在球場上全力奔跑時,他們纔可以看到全部的光彩,就像夜空中怒放的煙火。那一刻,他們覺得自己和正常的孩子都一樣。
獨臂教練張毅
這個暑假,張毅和他的同事帶着9名隊員進行了集訓,爲的是備戰9月份的第四屆全國盲人足球錦標賽,他們的目標是殺入八強。2004年,海南舉行了最早的一屆全國盲人錦標賽,接到省裏的通知,張毅和教練王帥帶領球隊代表陝西省參加比賽,按照教練的說法,那算是學校正式組隊的開始。實際上,帶領這些孩子踢足球,早在那之前五年就開始了。
1999年,張毅一堂課後,在學校裏散步,看到了幾個盲孩子,在操場和教學樓之間的水泥路上踢瓶子,那之間的寬度不過五六米,在比較平整的路面上,盲孩子們三兩分開,面向而立,喝完的礦泉水瓶子裝滿半瓶沙子,一邊踢過來,對面的人想辦法守住,不讓瓶子穿過去。“我當時看到,就問他們,你們在幹什麼,他們說踢球。”張毅說,他感覺到了這些盲孩子對這項運動的渴望,“他們渴望參與進來。”
那個時候,學校並沒有這個方面的老師,這種起源於歐洲的5人制盲人足球也是幾年後纔在國內展開。張毅說當他告訴這些盲孩子,自己帶他們玩時,這些娃的眼睛是空洞的,但他感覺得他們心裏的高興,“我剛到學校的時候,孩子們沒有過多體育運動,就是跳繩和跑步。這是最適合他們的運動,危害性比較小,但是很單調,閒暇的時候,這些孩子就在校園裏走,聽聽收音機,我進來之後,想通過努力稍微改觀一下。”1998年,張毅來到西安盲啞學校當老師,那一年他25歲,之前,他曾是一名混凝土工程師,在幫工人清理卡住的螺旋泵時,左手臂被機器整個削去。他是鐵桿的阿根廷球迷。
那個時候,隊裏只有三四個人,張毅說那也不能稱之爲隊,“其實就是帶他們玩,這是初衷。”他們玩的也不是專用足球,只是普通的足球外面裹上報紙和能發出響聲的塑料布。直到2004年的下半年,這些孩子真正接觸到爲盲人特製的足球,比普通足球略小、稍重,球心有發聲裝置,在滾動時能嘩嘩作響,那是張毅的朋友好不容易找到的,“我的朋友送來三個盲足,當時每個售價300美元,三個就快一萬塊錢。”很快,這三個盲足就沒了。因爲在沙土地上,足球的磨損很大,它們一兩個星期就被孩子們踢壞了。
一個拉球動作要學三四年
每個盲孩子加入球隊時,都有着各自的想法。隊長範長傑,15歲,先天性視神經萎縮,是隊裏的老隊員,已經在隊裏三年,他說,“踢球是一種經歷,是其他盲生沒有過的經歷。”他的哥哥也曾是這支球隊的一員,參加過第一屆的錦標賽,當時還不到10歲。
和範長傑一樣,緱阿樂也是球隊的老隊員,當時老師只是問誰想踢球,他就毫不猶豫地舉了手,“以前能看見,有很多好玩的活動,對這個並不關心,現在不一樣了。”緱阿樂7歲時因爲一場車禍失明,至今他還記得年幼時見過的父母的臉。16歲的劉博,跑來踢球,只是一股莫名的衝動,“我以前的身體素質特別差,突然有一天,很莫名的衝動,他們能踢,我也能踢,我就去試試了,我以爲我的身體應該堅持不下來,沒想到堅持了下來。”
對10歲的肖雲翰來說,足球曾經並不是他最愛的運動,出生在河邊的小啤(隊友對他的愛稱)小時候經常跟着爸爸去河邊抓螃蟹,“以前游泳還行,但是對盲人來說,有些動作可能是致命的,足球就算傷了也不算啥。”後來,小啤說足球比游泳好玩。
張毅的初衷是讓這些盲孩子有更多的玩樂,不過組隊去海南比賽,第一場比賽就被打了0比11,回來後,張毅和幾位教練決定要好好學一學盲人足球,給孩子們正規的訓練。因爲無法用眼睛“觀摩”,每一種動作,隊員都需要反覆摸索教練的雙腿和雙腳,連身體重心的移動,也要靠手摸來學習。“一個拉球動作,正常的小朋友一看,就知道怎麼啦,但是盲孩子要摸你的腳,摸你的腿,因爲盲人失去視覺之後,感覺一種動作就非常片面,不是有個瞎子摸象的故事嗎,有的人說摸大象的鼻子像什麼,摸大象的腿像什麼,不是很全面,他需要摸你的腳踝、腳尖、腳面,腳後跟,再摸你腿的位置,膝蓋的位置,其他的一些位置,把這一系列串到腦子裏。”張毅說一個拉球動作,普通人可能練上一兩個月就比較嫺熟,這些盲孩子需要練上一兩年甚至三四年。每當給隊員教動作前,教練夏昊總要蒙上眼睛,自己琢磨一遍,他說最簡單的拉伸,開始也要一個個教,一個動作一個動作來。
“對一個盲人來說,練球初級階段非常難,球往哪兒滾,很難掌握。技術都要慢慢地提高。剛練球的時候,球老抓不住,就會灰心,咋練了這麼長時間,還是抓不住球。”範長傑說煩躁的時候,教練會安慰自己,慢慢來,不要着急,於是他就練練練,現在他和17歲的李玉,是球隊技術最好的球員。
受傷,爲了和普通人一樣
盲人足球的球場兩側都會有擋板,圍繞擋板展開戰術是盲人在比賽中非常重要的一環,擋板更重要的作用是保證他們在比賽中到了邊線不會發生大的意外。張毅說和正常的孩子不同,盲孩子們踢球需要更多的安全保障,“他們一起訓練,我們必須要隨時看着才行。不像正常的隊員,只要不是運動性的傷害,正常的扭傷什麼的,很少能發生隊員頭碰壞這種事情,但是我們的隊員不行。你得時刻看着他們,幾乎每天都會受傷。”
“剛開始撞到,衝擊力很大,我覺得好疼,我也會想不踢的話可能更好。現在覺得也無所謂,踢得越來越好,撞得就會越來越少,撞一下也不要緊。”劉博說,盲孩子看不見,踢球想要不磕碰,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緱阿樂是受傷比較多的球員,這次頭部受傷是躲避不及,撞到了隊長範長傑的身上。之前他的嘴巴傷勢剛剛纔好,因爲練習蛙跳時磕破了嘴脣。他曾在學校一頭撞在籃球架上。那之後,學校把包括籃球架在內的危險地方全部用厚厚的海綿包了起來。對於碰撞,小不點肖雲翰看得很開,“平時也經常會撞啊,有一次,我一下子撞到胸上了,那個難受啊,過了就好了。”
體能訓練時,有微弱光感的李鑫排帶頭,最小的肖雲翰排在隊尾,繞着球場跑圈。看上去,他們擺動的雙臂和交替的雙腿和普通人沒有什麼不同,他們甚至可以保持着在一條直線上,遇到彎道一個跟着一個轉彎,這一切,他們依靠的是每個人嘴巴中不停發出的聲音,“喂,喂!”
在這些稚嫩的“喂!喂!”聲中,時常穿插着教練的督促聲,“走直線,快快快!”“幹什麼呢,再加跑一圈!”“不行?不行就練到行!”夏昊說他們不是普通的孩子,但是在訓練中,他們不會得到更特殊的照顧,“我們把他們當成正常人要求,孩子都有惰性,不嚴格要求,就不做了。嚴格,這是對隊員的要求,他們選擇了這項運動,熱愛這項運動,就要有所付出,和普通人一樣。”
足球讓孩子擺脫“盲態”
暑假的集訓,他們一天三練,上下午各三個小時的室外訓練,晚上在房間練習仰臥起坐、俯臥撐。平時在學校,每天早晨,教練都會要求他們下來進行體能訓練,讓教練欣慰的是,除了下雨、天氣原因,這些孩子都能按時完成。“跑步的時候,堅持不住我會減速,但是我絕對不會停下來,我沒那種恆心,但是也不能徹底把自己放棄,快停的時候,教練說你快跑,我就憋一股勁兒快跑,周而復始,也就能堅持下來。”劉博說訓練是挺苦的,但是忍忍就過去了。他們覺得累的時候,也會拿教練打趣,“夏老師,沒人性!”“夏老師,天使和魔鬼只有一線之隔啊!”範長傑說,這樣開開玩笑就不覺得累了。
也有盲孩子因爲訓練苦而離開,但留下來的是大多數,他們說足球給了自己太多的快樂,只有在足球場上肆意奔跑時,他們才感覺自己像個正常人。而這些年,足球給他們的改變是顯而易見的。
在加入球隊以前,所有孩子的“盲態”都很嚴重:走路會伸出雙手,步履遲疑,有些人甚至站不直身體,連在最熟悉的環境裏,也都得半蹲着摸索行進。經過足球訓練後,他們站直了身體,放下了雙臂。劉博說,大家的膽子都變大了,“我們都看不見,以前走路的時候,手總是在前邊摸着,就是在一個非常熟悉的環境中,還是會伸手,其實那是個下意識的動作。現在教練在場上喊,把手放下去,我們就放下去,想撞一下就撞一下,就把這動作給改掉了,現在膽子大了。”三年的球隊生活讓靦腆的緱阿樂變得開朗了起來,他說不喜歡說話的自己,很願意和隊友交流。
“聽”完一屆歐洲盃
胡夢龍說,“只有在球場上全力奔跑,只有足球才讓我覺得自己還活着。”25歲的胡夢龍,三年前從學校畢業,之前他在這支球隊踢了五年。小時候,胡夢龍的視力還不錯,踢過很多正常的足球,還打過籃球。後來,一年一年,他的視力慢慢下降,他說自己不甘心,還是很想踢球,這兩種足球感覺差別很多,“眼睛蒙上和睜開眼睛是兩個概念,我花了很長的時間適應,剛開始還有微弱的視力,有影子,老想把眼罩摘下來,老想看着踢。我看新聞,倫敦奧運會的時候,貝克漢姆去踢盲人足球了,也踢得不怎麼樣,可能還不如我。”
現在,胡夢龍是一名盲人按摩師。每天要在按摩室中工作12個小時,重複着同一套動作,結束之後,疲勞得只想睡覺,“畢業之後,盲人的生活很單調。”去年歐洲盃,胡夢龍幾乎沒有睡覺,他說聽比賽也能暫時緩解一下不能踢球的痛苦。三個月前,他接到了張毅教練的電話,“回來吧,再來一次!”沒有更多的猶豫,胡夢龍就答應了,“因爲我很喜歡”。
參加球隊的集訓,意味着工作會受到影響,胡夢龍說,人生,總有一些要堅持的東西,“工作只是一個謀生的手段,踢球是一種愛好。平時我們走路都要躲躲閃閃,現在能有一片場地,很安全、沒有任何障礙去奔跑,這種感覺真的很好。人生總有一些要堅持的東西,爲了生存、生活把所有的愛好都放棄了,就沒有什麼意義了。”
訓練間隙,胡夢龍總是喜歡唱着,“夢想總是遙不可及,是不是應該放棄。”這個老男孩有着未完的夢想,他希望殺入這次比賽的八強,這也是這些盲孩子共同的夢想。他們從來沒有想過足球可以成爲謀生手段,未來,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會像胡夢龍一樣,成爲一名按摩師,這是大多數盲人從事的職業。但是作爲這個集體中的一員,他們想爲它贏得一點什麼,也爲自己證明一些什麼,“以前覺得盲人踢球很不可思議,你想你什麼都看不到,怎麼踢球,現在覺得能踢球很不容易。即便沒有打到你想要的那個成績,足球給你帶來的那種快樂是種收穫,以後你可以告訴別人,我還踢過球。”
學會獨立、分享還有信任
在夏昊看來,在這個特殊的集體生活中,他們學會了獨立、分享、信任,這些都是足球帶給他們的禮物。出發訓練時,夏昊站到排頭,隊長範長傑拉住他的手,其他人一個個找到排在自己前邊的那個隊友,手拉手練成一堆,有微弱光感的李鑫則拖着一輛小車,車上是一桶礦泉水,他走在隊伍的旁邊。用餐時,依然是李鑫,爲大家分發紙巾,爲大家的杯子裏添水。每一天,他們都要更換球衣、球鞋和球襪,換下的衣物要自己清洗。“他們之間相互幫助,相互謙讓,也要比一般孩子強很多。這樣的集體生活要比學校的集體生活更現實一些,我們主要負責他們的訓練,生活上他們能自理的都要自理。他們是弱勢羣體,走上社會以後,更多的是需要自己去完成,不可能指望滿街都是熱心人、好心人,很多事需要你融入社會,要自立。”
組隊這些年,他們得到的支持並不多,沒比賽時,只能依靠學校每年撥出的辦公經費給孩子們買球、買訓練服。學校也有學校的難處,給球隊撥的經費多了,其他地方的支出就得減少。這次可以將集訓的場地放在西安城運公園,因爲公園爲他們提供了免費的球場。爲了方便訓練,他們不得不住在公園附近的酒店裏,有限的經費是好心的企業贊助的,爲了讓孩子們能吃得好一些,球隊只要了三間房,隊員兩間,四個人一間,教練四個人,也是一間房,“如果教練都齊,我們也和隊員一樣,兩個人一張牀。”在學校,張毅是計算機老師,夏昊教的是數學,這學期,爲了帶隊方便,學校讓張毅做了體育老師,同時,他還是這個學校唯一的網絡管理。他們帶這些孩子,並沒有額外的收入,夏昊說不爲別的,只因爲喜歡,“幹這個事情是自願的,我要是不喜歡,可以跟學校說,但我和張老師、王老師一樣,喜歡和孩子在一起,我也不覺得這是個負擔。和這些孩子在一切,我得到的要遠比失去的多。”
很多人都問過這些盲孩子同一個問題,想不想成爲盲足國家隊的一員。他們想,但是對他們來說,有很多東西遠比這個更重要。肖雲翰希望踢三場有質量的比賽,接受人們的歡呼後光榮退役,然後爲山區那些盲人孩子們成立一支足球隊。胡夢龍希望盲人足球不再單純爲比賽而生,希望每個盲人可以參與其中不再是奢求。緱阿樂的願望是這個世界上的醫術可以變得更好,把他的眼睛治好,“只要能看見,啥事兒都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