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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祖德在68歲時落下人生的最後一粒棋子。
這位被稱爲圍棋界泰斗的老人,曾和陳毅、金庸、吳清源交過手,戰勝日本“棋仙”時只有19歲。就連如今聲名顯赫的聶衛平,也曾爲了觀看他與別人對戰而翹課,被媽媽追得躲進了公園的男廁所裏。
與陳祖德對弈的,還不僅僅是政治家、名流和圍棋高手。死神兩度在他對面坐下,他贏了胃癌和輸血性黃疸,但最終輸給了胰腺癌這個對手。
當人生的棋局進入讀秒階段,這位曾經的偶像戴上了呼吸機、眼睛裏充滿了水,瘦得不成樣子。
他於11月1日晚在北京協和醫院結束了自己的“棋局”。4天后,上千人聞訊從全國各地趕來,參加一場短暫的追思會。按照遺願,他的骨灰將灑入流經故鄉上海的黃浦江。大廳中,只有一張他身穿西服、側着身子淡淡微笑的照片。
他的故事留在歷史裏。已經遠離圍棋的中年人回憶起,曾經用泥巴和紙片做棋子、中午騎車飛奔回家聽收音機連播陳祖德自傳的日子。更年輕的一代人則沒有聽過這個名字,有人還把他和“宋祖德”聯繫在一起。
如果只是看照片,人們會用儒雅這個詞來形容他,但那些熟悉他,或者與他交過手的人知道,這個看上去謙和的人,骨子裏非常剛毅。他喜歡雨果和拿破崙,愛看拳擊,喜歡和人掰手腕。即使坐在棋盤前,他喜歡的也是短兵相接,他所代表的“中國流”佈局,就是以快速進入戰鬥而聞名。
即使對面坐的是大人物,他也不會在棋盤上留情面。10歲時,陳祖德和時任上海市市長陳毅下過一盤棋。這個瘦弱、一說話就臉紅的小男孩,一旦捏起棋子,就忘了老師“要講禮貌”的叮囑,而是猛殺猛砍、步步緊逼。那時,他學棋剛剛3年,老師是教過吳清源的顧水如。
陳毅非但沒有生氣,還在吃飯時對這位小朋友說:“陳祖德,你要把老前輩的本事都學過來,要超過他們。”這位打仗時都把圍棋袋子搭在馬屁股上的元帥,希望中國的圍棋能在10年後趕超日本。
但在當時,兩國棋手的水平相差懸殊。年長的中國棋手至今還會提起,一個5段的日本老太太橫掃中國棋壇的往事。在那個閉塞的年代,中國棋手只能定期去新華社剪報,蒐集《讀賣新聞》上每天連載的棋局“豆腐塊”來學習。
上世紀60年代,圍棋還承載着中日民間交流的“政治任務”。已經是職業棋手的陳祖德從上海到北京集訓,是訪日代表團裏最年輕的隊員。第一次去日本,18歲的他緊張得被日本媒體形容爲“好像在接受入學考試”。
不過,就是這個看上去像文弱書生的年輕人,一年後在北海公園悅心殿裏,戰勝了被稱爲“棋仙”的日本9段棋手杉內雅男。面對這個下棋好像撒豆子一樣的日本中年人,陳祖德犧牲了3個子,又棄了6個子,纔打開了局面。經過9小時鏖戰,最後贏了對手半個子。
儘管《人民日報》只是平淡地以《中日圍棋手在京進行兩次友誼賽》爲題進行報道,但中國棋手戰勝日本9段的消息傳出北京後,這個戴眼鏡的19歲青年迅速成爲和雷鋒、王進喜一樣高大的偶像,還在民間掀起了一股久違的“圍棋熱”。
59歲的凌蘭芳記得,小學時是在《中國少年報》上看到這個消息的。他興奮地站在教室裏,讀給同學聽。沒過幾天,班裏幾個男生就開始學下圍棋。他們用黃泥做白子、河裏挖的污泥做黑子,調色盤上的凹槽是棋子模型。一下課,幾個人就圍在一起,紙畫的棋盤沒下幾次就被揉破了。在物質和精神都匱乏的年代,他們覺得,“學了圍棋就可以戰勝日本了”。
實際上,由於實力懸殊,這場棋是在日本棋手“讓先”的情況下才獲取勝利的。中國棋手還要再過20年才能真正趕超日本。但在當時,陳祖德的勝利被賦予了某種象徵意義,“他掀起了我們趕超日本的序幕”,聶衛平說。
然而,因爲“文革”爆發,縱橫交錯的棋盤一度變得空蕩蕩的。1969年,國家圍棋隊被撤銷,陳祖德被下放到五七幹校,後來又分配到北京第三通用機械廠當工人。他並沒有放棄,而是不停地給領導寫信,呼籲恢復圍棋。那時,和他一起分配到工廠的還有6位棋手,經常有圍棋愛好者慕名前來找“七君子”對弈,其中就有黑龍江農場的聶衛平。
1973年,在周恩來的努力下,國家圍棋集訓隊恢復。陳祖德還作爲廖承志率領的中日友協代表團成員訪日。只不過,已經7年沒有好好下過一盤棋的他在日本一直都在輸。有人勸他別下了,可他說:“一個真正的棋手哪有打退堂鼓的?棋手可以不要命,但就是要贏,要勝利!”
這個總想着要超越自我的人,即使在五七幹校打土坯時也一樣不肯服輸。他還和當地人比賽,半天打250塊,最後得了嚴重的腰肌勞損,下棋時只能用一隻手託着腰。有一次,他和12個小棋手同時對局,下完棋腰疼了3天。
“我這輩子,折騰得太狠了。”去世前,他曾對徒弟劉小光這樣說。
1975年,在一次全國性比賽的間隙,陳祖德遇到了這個當時只有15歲的年輕人。“來,讓我看看你的棋力。”儘管那時他已經很累了,但還是下了一盤指導棋,並沒有因爲對方是個孩子就流露出隨意。
5年後,這個來自河南的年輕棋手在棋盤上戰勝了自己的偶像。也是在那次比賽中,陳祖德開始便血,隨後又吐血,被送入醫院檢查出罹患胃癌。胃被切除了一多半,又因輸血感染了黃疸性肝炎。
即使躺在病牀上,他還在問:“我還能參加比賽嗎?”對方沒有回答。他把頭埋起來哭了,覺得自己連再拼一次的機會都沒了。
但他並沒有就此認輸。在醫院躺了5個月,吃半個煮雞蛋要花30分鐘時間,他就開始以每天500字的速度寫自傳。“作爲一個圍棋手,我的運動生命是結束了,但這絕非我的終點,而是我新的起點。陳祖德可以不是圍棋手,但陳祖德永遠是一個圍棋工作者。”他說。
讓他被更多人記住的,正是這本名爲《超越自我》的自傳。1980年代中期,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還以連播的形式播出。許多年輕人中午守在收音機旁,被他的勵志故事所吸引。一位從農村考入城市的中學生還把這本書送給自己最要好的學弟:“你一定要看,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坎。”
跨過死亡這道坎後,陳祖德離開了棋盤,進入國家體委工作,分管棋牌。即使大學生寫信給他希望能派些國手到社團裏指導這種小事,他也很快回信,派人落實。
1989年,陳祖德重回棋壇,兩年後成爲中國棋院第一任院長。在他任內,中國圍棋等級分制度和圍棋甲級聯賽體系創辦。
他保持着一些看上去苛刻的生活習慣,記日記,早上4點多起牀,放棄專車接送,從方莊步行到天壇附近的中國棋院。8點前到辦公室,先下一盤快棋再上班。
不過,劉小光覺得,性格像棋子一樣黑白分明的陳祖德並不適合官場。爲了引進國際象棋的一個幹部,他在體委辦公室裏和領導吵了起來。當對方以“要按規矩辦”搪塞時,他放下狠話:“如果你不答應,我就辭職。”
“一個幹部哪能這麼幹呢。官場上是要柔和、平衡,可他就是這樣愛憎分明。”劉小光說。很難想象,這個看上去文質彬彬的人,年輕時曾經因爲聶衛平弄丟了他一本世界名著,倆人就在宿舍裏吵起來還動了手。
因爲健康原因,陳祖德在59歲時提前退休,也希望比自己小兩歲的副院長王汝南還有接任的機會。“我下來對圍棋的發展工作有利。還是退下來更好些,可以幹些自己想幹的事,多下幾盤棋。”他說。
不過,他的生活並沒有就此輕鬆下來。爲了給家人更好的生活,他去外地講棋。每到一個地方,他都會給第二任妻子打電話報平安:“我落地了,準備吃飯啦。”他不怎麼會理財,也不會跟人談價錢,對方給多少就是多少,有時難免被騙,只能回來跟劉小光念叨唸叨:“這人不地道”。
2011年,死亡隔了31年再次前來赴約。他被確診患上胰腺癌。住院時,只要有力氣,他就在病房裏慢慢地走,身上還吊着體外排膽液的袋子、插着輸液管,別人開玩笑說他是一隻散步的“八爪魚”。
但是這一次,對手沒有那麼容易被打敗。手術後一年,癌症復發。在協和醫院的走廊上,他對劉小光說起十幾年前的往事:“當人大代表時,我是主張安樂死的。我心裏有準備,如果最後沒有希望,我想選擇安樂死。”
可後來,他似乎改變了主意。開始和時間賽跑,整理歷史上留下來的經典棋譜。他躺着,除了透析、打點滴,就是擺弄着架在牀上的磁力棋盤,對每一張棋譜進行講解、註釋。以前,他每週講一盤棋,生病後速度反而加快了。只不過他一天比一天瘦,每一次錄像的時間也從最初的50分鐘縮短到15分鐘。
他的思維漸漸跟不上了。別人去醫院看他,他說:“回去吧。”劉小光覺得,他可能想把剩下的精力都用在未完成的棋譜上。
這個曾經說自己不擅長“收官”的棋手,在10月31日的下午,突然有所預兆地對劉小光說:“萬一我來不及,後面的棋譜你來幫我整理。”他看上去很累,但腦子清楚,只是說話的聲音有點變了。可當妻子問他有沒有話要留下時,他卻說:“還沒到該說的時候呢。”
“他闖過太多次關,聽他說話還像覺得自己有希望呢。”劉小光說。
陷入昏迷前,陳祖德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翻着整理了一半的棋譜,唸叨着“白20手有問題”。在死亡贏得這局棋之前,他拼盡全力又落下了一枚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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