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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爲《乒乓世界》雜誌2012年第六期封面故事內容:
馬琳:奧運冠軍不服任何人
文/陳偲婧
2012年4月1日,多特蒙德世乒賽男團決賽,馬琳坐在擋板外。
半決賽和決賽,他都沒有被派上場。比賽中,馬琳依然相當活躍,站起來加油的次數比主教練劉國樑還多,對場上隊員的指導環節他也積極參與。
當天晚上,捧得斯韋思林杯的男團成員在慶功宴上相互敬酒,馬琳端着酒杯與劉國樑的碰在一起,兩人很想像以前的無數次慶功宴上一樣相視一笑,但這次馬琳沒控制住淚水,劉國樑也紅了眼眶。
更晚一些,杯盞交錯好幾輪的吳敬平靠在酒店的牆邊笑呵呵地看着自己的兩個徒弟,馬琳和王皓走過去攙着教練上樓。“這次您沒什麼可罵我們的了吧?”馬琳問道。2008年奧運會前,吳敬平曾藉着酒勁兒把這兄弟倆一頓臭罵,罵到最後三個人都哭了。這次,吳敬平什麼都沒說,只是笑。他對這個結果不滿意,但他知道他的兩個孩子都盡力了。
就是想打倫敦奧運會
從多特蒙德回到北京,在隊伍放假調整時差的時候,馬琳一直在球館練球,他說練習是調整時差的好辦法。
快到5月,馬琳生病了,嗓子冒火咳濃痰,他說每年這個時候嗓子都不舒服,估計是北京的天氣跟他不合拍。
5月8日,由於奧運會的臨近,國家隊主力們都在練習雙打,馬琳因爲生病還在恢復訓練中。碰巧這天喬紅來北京,晚上打算叫幾個廣東籍的運動員出去撮一頓。馬琳詢問了晚上吃飯的時間,然後收拾好揹包去4樓醫務室,說:“我先去給‘王八’放血。”
還沒回過味兒來馬琳說的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已經進醫務室脫掉了短袖背心,後背全是拔罐子留下的黑紫色圓圓印記,馬琳說現在拔罐子也沒什麼用了,身體裏火還是特別大,得扎破了再拔,俗稱“放血”。
只見隊醫拿着鍼灸針,一副要把馬琳的後背戳成篩子的架勢往他身上迅速扎針,馬琳在喊疼的同時自我調侃說:“這不就是縫紉機那種速度嗎!”隊醫一邊誇他有才,一邊問在場的其他人有沒有跟馬琳“有仇”的,可以泄憤來扎幾下。
坐在旁邊治療腳腕的二隊隊員徐晨浩被眼前的場景驚到了,馬琳自己一副沒事兒人的樣子問徐晨浩多大了,答曰1996年的,馬琳哈哈大笑說:“我都進國家隊了你還沒出生呢,我1993年進的隊!”
在被針扎過的地方拔上罐子,馬琳被放出的血帶着黑色,隊醫一邊幫他擦血一邊感慨這不是正常人的血色,火氣太重。拔完罐子,一直想約馬琳做個採訪的記者問他有用嗎?馬琳說沒什麼用,嗓子還是難受。
5月9日是吳敬平的生日,馬琳說晚上要跟師父一起吃飯慶祝。“去年師父過生日的時候大家在鹿特丹打世乒賽,沒顧得上慶祝。前年一起吃飯慶祝了,那時候在競爭參加莫斯科世乒賽的名額,還剩一場我和大力的生死戰。”
上午,馬琳放棄了拔罐子的方法,去醫院看病,被告知內火太旺,醫生給他列了40多種近期忌口的食物。
11點,教練、主力隊員和乒羽中心工作人員一起開會,講有關興奮劑的注意事項,然後運動員要進行反興奮劑宣誓,馬琳說上次參加宣誓是在2008年打奧運會前。
開會前,吳敬平坐在訓練館一層大廳等待,路過的運動員和教練見到他第一句話都是“吳指導生日快樂!”吳敬平拿着手機刷微博,笑呵呵地說馬琳和王皓的球迷在微博上大規模地給他留言祝賀生日。
一擡頭,吳敬平看到訓練館一層剛掛起不久的大屏幕,大大的數字顯示着距離倫敦奧運會的倒計時天數,然後轉頭笑着對坐在他旁邊的記者說:“你馬哥啊,最近心情很不好。”“您勸勸他啊,奧運會上所有項目的金牌他都拿過了,單打還是在對咱來說最有意義的北京拿的。”吳敬平聽了一笑,“我這四年一直跟他說這個,但他只跟我說一句話,就是想打2012年倫敦奧運會。”
突然之間覺得沒事了
中午,記者終於約到馬琳一起吃飯順便採訪,馬琳看上去興致不高,他什麼都不吃嗓子就能冒火,點了碗白粥解決了午飯問題。
時間先被調整到2008年的5月,馬琳滔滔不絕地回憶起那時候自己在做什麼。“2008年5月,我在打長春公開賽,記得我們去長春那天正好是5月12日,晚上6點多的飛機,下午聽說地震了,沒想到很嚴重,到機場才嚇傻了,去四川的飛機都停了,機場亂成一鍋粥,那時候一邊比賽一邊關注這事。”
那年,馬琳在長春公開賽半決賽輸給王勵勤,緊接着的韓國公開賽上決賽輸給馬龍。那時候正處於奧運會競爭的馬琳心裏還糾結了一下,一直到進入北大場館適應訓練的時候,還覺得自己參加2008年奧運會這件事不太穩。
馬琳說,從1997年開始,他天天都在競爭,心裏總是不平靜,不是擔心上不了場,就是擔心哪次被換掉。“15年了,”馬琳說,“一直壓力很大,無論我幹什麼都覺得心裏有事兒,不像現在,我吃得好睡得好,心裏好像也沒那麼大壓力了。”包袱放下的時候他正在多特蒙德打世乒賽團體賽,在馬琳打過的團體賽中,半決賽和決賽的出場名單都是一樣的。
“所以在半決賽公佈出場名單的時候,我就覺得我決賽上場的希望已經不大了。”當時吳敬平到馬琳的房間,讓他做好決賽時候上場的準備,但馬琳已經感覺決賽與他無緣。那天晚上馬琳睡不着了,“因爲十幾年了,我習慣了有壓力和競爭的感覺,突然之間覺得沒事了,也會覺得沒啥意思,覺得挺失落,自己找不到方向,沒有目標了,每天腦子裏都是一片空白。”但馬琳說當時他能接受這個結果,能做到服從大局,因爲比賽還沒結束,腦子裏那根指針還指在“團隊最終獲得冠軍最重要”這一時刻。
比賽結束後,雖然馬琳哭過,但他覺得這四年的奮鬥值得,而值得的原因,馬琳笑笑說:“不值得也不會去奮鬥呀。”車軲轆話眼看要來回說了,馬琳突然又嚴肅起來,“奧運會每屆都不一樣,世乒賽我參加了8屆,但奧運會我纔打了兩次,佩爾森奧運會都打了7屆了,還在堅持打,我也想再經歷一次奧運會。”對奧運會的執着,馬琳總結爲奧運會能刺激他的神經,能讓他真正感覺到從小就在喊的“爲國爭光”四個字的含義。
“我覺得奧運會才真正能夠體現出爲國爭光的感覺,世錦賽也是很重要的大賽,但是從場上的感覺來講,和奧運會還是相差很遠,奧運會才能夠真正刺激到我的神經。也許是因爲世錦賽我參加得太多了,感覺有一些疲,雖然也是很激烈,但是它的分量跟奧運會比還是差很多,尤其是單打。世錦賽團體賽我還是很有激情爭取上場。”
說到“激情”,不禁想起馬琳在去年鹿特丹世乒賽後也有一段缺乏“激情”的日子,但馬琳說那段日子和現在的這種失落感沒法比。“鹿特丹之後有一段低迷,是因爲剛打完比賽,人覺得比較累,每次大賽後還會稍微放鬆一口氣,再加上有傷病,就會覺得提不起精神,但大的目標還在,還知道自己爲了什麼而奮鬥。現在,覺得目標沒有了,因爲奧運會四年一次,再讓我奮鬥四年,去競爭2016年的話,已經不可能了。從北京到倫敦這四年之所以一直這樣努力堅持,就是奔着倫敦這個目標,就算遇到困難,想到自己的目標和方向,想着再頂一頂、扛一扛,不管怎麼樣都要把困難渡過,現在就沒必要再去頂、再去扛了,也沒有什麼能激發自己的了。”
馬琳說,他現在是迴歸到了正常的生活。“一切迴歸自然,其實我覺得這樣也挺好,因爲十幾年一直連軸轉,身心都很疲勞。以前因爲一直有目標,所以也沒感覺累,一旦放下了,覺得自己真的是累了。”精神上一放鬆下來,身體的各種毛病都開始冒出來了,“前段時間我突然過敏了,十幾年都沒有過敏過,現在又開始咳嗽、感冒,我覺得人一旦鬆下來身體的抵抗力和機能都下降了。所以說人活一口氣嘛,這口氣一直頂着沒問題,一旦鬆下來可能各種病就會出來,大賽之後爲什麼經常出現各種傷病,就是說這口氣一旦放下來,再鼓的話就比較難了。”
“大滿貫”不如奧運會
馬琳一向不避諱談起“競爭的殘酷”,他只會將殘酷說得更加赤裸裸,讓聽衆覺得自己心裏怎麼比當事人還難受。馬琳覺得現在沒有目標的狀態,沒有他2000年奧運會競爭失利的時候慘。“對我來講,2000年那次更殘忍一些,因爲那時年齡小,剛起步,兩手空空什麼都沒有。現在基本上該有的都有了,該拿到的基本上也都拿到了,我拼了這麼多年,也贏得了大家的尊重和認可,除了世錦賽單打冠軍,其他所有冠軍基本上也都拿了。其實2008年奧運會拿了兩個冠軍之後,吳指導就經常跟我說:‘你可以了,北京奧運會都拿了,任何一屆都不如這一個。’但我覺得運動員不能這樣想,這樣想的話你就躺在功勞薄上不用打球了,那我也不可能有莫斯科世乒賽讓自己那麼滿意的發揮了。”
剛纔馬琳說,奧運會對他來說是激情,現在馬琳說,可能從很小的時候他就將“奧運會”的火種埋在了心裏,這麼多年都不曾熄滅過。“其實我的目標始終是參加奧運會,世錦賽單打冠軍拿到當然更好,但如果把目標單純地鎖定在世錦賽冠軍上,我覺得太小了。說實話,現在世錦賽單打完全提不起我的興致,團體賽可能還好一點,因爲是集體項目所以感覺更重要。我對‘大滿貫’的執着其實遠遠不如對奧運會,如果讓我在‘大滿貫’和參加奧運會來選擇,我肯定會選擇後者。我小時候打球就沒聽過‘大滿貫’這個詞,也不知道這個詞是什麼時候冒出來的,那時候只有奧運會。我記得1988年看了奧運會開幕式的直播,我點着了一根沒有掃帚苗只有短頭的掃帚,當它是奧運會火炬舉着滿處跑。”
馬琳這四年,溝溝坎坎不少,太多人告訴他再奮鬥四年,這條路太難了,中間任何一個瞬間堅持不下來,就會竹籃打水一場空。更可怕的是,“堅持”這兩個字對於運動員來說,並不是時時刻刻提醒自己就能做到的,他還面臨着年輕隊員的衝擊、自身狀態的下滑、運動規則的改變等等太多因素,馬琳對於這其中的“水”有多深,已經看得太清楚。他也會不停地提醒自己,這條路太難走,而且目標不一定能實現,但這仍然攔不住他想打倫敦奧運會的心。
“這四年,我也提醒過自己可能達不到最後的目標,因爲從北京到倫敦肯定會比2005年到2008年這個奮鬥過程更難。2009年的時候因爲改革打無機膠水,就覺得肯定有難度,那時劉指導也跟我說過,肯定會很難,加上狀態也不好,離婚的事糾纏着,分散了很多精力,但我那時始終覺得只要有目標,我就有能力堅持到最後。通過訓練和比賽,對無機膠水的不適應會有所改變,等適應了之後可能會好起來。
2011年打完鹿特丹世錦賽後,我也給自己打過預防針。至於從去年蘇州公開賽開始輸給歐洲的幾個小孩,倒沒有對自己產生影響,因爲我覺得在場上打出來的根本就不是我的真實水平。
在多特蒙德世乒賽前的封閉訓練中,我已經感覺到世乒賽決賽上場的希望不是很大了,當時馬龍的狀態特別好。小孩肯定要上,要不你攔住他,攔不住那就你下,其實就是這樣,我也不覺得有什麼殘忍,現在這種結果也是正常的良性循環,我在這個集體都二十多年了,也看了很多運動員走到這一天,這都是很正常的。”
即使輸球,我還是不服任何人
吳敬平說,馬琳有點像草根英雄,說白了就像雜草,怎麼踩都踩不死,特別頑強,每次在大家覺得他真的不行了的時候,他總會讓人眼前一亮,上演一陣絕地反擊。中國乒協主席蔡振華也說過,一個直板運動員能取得這樣的成績,值得好好總結。但在馬琳自己看來,他的打法從來沒有落後過。
“其實打球這麼長時間,我從沒有覺得自己的技術有落後,說我反手有漏洞,橫板隊員你一直打他反手他也彆扭。我現在也不覺得自己的打法落後,我對自己從來都很有信心,從來沒有過不自信的時候。”
接着馬琳解釋了自信的來源,“人都有目標,都有奮鬥的東西,說不好聽的,運動員就是‘賤’,你不讓我受這種苦,我還不樂意。能拿奧運會冠軍、能到頂峯的人,肯定都有這樣的想法,他也不會覺得自己比哪個人差,就算是老瓦,他現在也不會覺得他比誰差。”
馬琳說自己現在有點像少林寺的大師——一切皆空,運動員都很害怕出現這種情況,畢竟當了一輩子的強者,都想讓自己的強大延續下去。
“有一次我和郭晶晶聊天,她還不想退役呢,我覺得她的成績已經是中國運動員中最好的了——奧運會蟬聯單人和雙人冠軍,世錦賽單人、雙人冠軍五屆,已經獲得這樣的成績,她還想要參加奧運會呢,運動員都是這樣。
“2008年北京奧運會我拿完冠軍之後,對奧運會的想法還是有了一些改變,再打的話肯定不會太緊張了,但是對於要參加奧運會的執着,沒有什麼變化。佩爾森都參加了7屆奧運會了,他還要參加。老瓦1992年就拿了奧運會冠軍,2000年還進了決賽,2004年進了前四。奧運會就是有這樣的魅力,即使參加不了單打,我也依然想參加團體。
“拿了奧運會冠軍的人是不服任何人的,一般的比賽是一般的比賽,奧運會是奧運會,這不一樣。2008年之前我也不服別人,但那是因爲我狀態比較好,贏球多。但2008年拿了冠軍以後,即使輸球,我還是不服任何人。”
說到奧運會就激動了的馬琳接着又是一笑,他說現在也到了該放下包袱好好調整自己的時候了。突然想起去年乒超聯賽時,一個球迷舉的牌子上寫着“馬琳,永遠的傳說”,問起馬琳,他說自己不是“傳說”,“傳說”應該形容一名已經退役的運動員,“我還在打呢,我還在競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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