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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迪
2011年12月12日這天上午,16歲的高明一如往常參加散打訓練。中午訓練結束,高明剛剛走出訓練場就接到了一個讓他震驚的電話:上官鵬飛死了。
上官鵬飛是高明的偶像,不僅是因為上官的成績突出,還因為他倆都有著相似的武校學習經歷。已進入專業散打隊的高明難以接受這個事實,在此之前,散打運動員從來沒有因比賽受傷死亡。
郁悶遠沒有結束。三天之後,一組題為《河南某武校暴打學生,畫面慘烈皮破血流》的照片在網上曝光,高明一眼就認出是自己的母校,而一年多前,他也曾經有著類似的挨打經歷。
從進武校習武到如今的專業隊,高明的每一步都是在父母的『威逼利誘』下完成,雖然從教練到隊友都認為他極具習武天賦,但上官鵬飛的死還是讓他對前景感到悲觀。他曾想過放棄,盡管如今他已是沿海某市的青少年散打冠軍。
如同大多數武校畢業的學生一樣,他對母校的情感很復雜,有時候甚至有點『恨』。那些棍棒打在身上的『啪啪』響聲,是他抹不掉的夢魘。
相比之下,29歲的張帥可要樂觀得多。這位北京奧運會武術比賽56公斤級散打冠軍(散打為北京奧運會特設項目,金牌不計入總數),從小癡迷武術,對母校心存感激,盡管在學習期間也曾遭遇棍棒之苦,但他將此視為成長的階梯。
雖然多數武校采取的是現代化教育,但中國武術的師承傳統以及古老的庭院式訓誡仍或多或少地影響著現代武校。『棍棒底下出高徒』成為行業內不爭的事實——
問題少年被送進武校
許多武校學生都是對學習失去興趣的『問題少年』,進入武校似乎成為這些正處於青春叛逆期孩子的最佳選擇。高明就是其中之一。
2010年初,高明的父母把他送進了登封一家知名武校。像許多剛進去的孩子一樣,高明對校內封閉的生活並不適應:16個孩子擠在一間寢室中,每天早五點,就要起床跑操,隨後就是一天緊張的訓練。
夏天,在太陽底下一曬就是兩個小時,所有人都被曬掉了一層皮。高明說,到了冬天,訓練時也只能穿短袖,手腳長凍瘡成了家常便飯。
不過讓高明最為恐懼的是違反校規的懲罰。這所武校規定,學生不得使用手機、MP4,不准打架、吸煙、看小說。如有違反,便會遭教練的棍棒『伺候』。同時,訓練動作做錯或者偷懶,同樣會被打。高明說,教練一般使用少林棍,最少打五棍,打多少和下手輕重要看教練的心情。
不過,這不是最慘的。學生最怕被『保衛科』的工作人員抓住。『若被保衛科的抓到,可能面臨著挨三頓打。』高明說。捉住犯錯的學生,保衛科負責人往往先『收拾』一頓,再叫來分管這個班級的『部長』。『部長』上來也是一頓拳腳,然後再喊管理班級的教練。一般情況下,最後教練出面都會覺得沒有面子,將學生領回去後,免不了又是一頓『棍棒大餐』。
『他們想打哪兒就打哪兒,沒人敢還手。』高明說,如果發現逃跑,打得往往會更狠。有學員不服,教練就會讓其他學生按住四肢,他再動手。
2010年一年,高明曾被教練收拾了三次。最嚴重的一次,他前後被教練打了26棍,屁股上裂了一條數公分長的口子。
『為了殺一儆百,教練們教訓違規嚴重的學生前,往往會將上百名學生集合起來,讓大家集體‘觀摩’。』高明說。
在武校,學生難管也是一個普遍現象,『僅靠說服教育肯定力度不夠,』一位武校負責人說,一些膽大的學生甚至抱著六樓窗外的塑料下水管道一下子滑到一樓。『如果孩子出了問題,還不是學校的責任,打學生兩下又能怎樣。』
在高明眼中,武校更像是一個江湖……
從『武術體校』到『武術集團』
20多年的發展,民間武校已成為集培訓、比賽、演藝為一體的多元化產業鏈。
事實上,張帥可與高明是懷揣著不同的夢想來到登封的武校。大批如張帥可一樣對武術癡迷的人存在,推動了登封武校井噴式的發展。
1980年,登封縣成立登封縣少林武術體校,招收了22名學生,鄭躍峰便是其中之一。他還記得,當時乾部工資一月工資纔二十多塊,而他們22名同學的補助就有18元。此時,後來塔溝武校的創始人劉寶山也開始在家裡招收徒弟。
對民間武校的推波助瀾作用的是1982年電影《少林寺》的播出。隨後,少林功夫紅遍大江南北,慕名而來的習武人越來越多,登封的武校也如雨後春筍般發展壯大。
《少林寺》熱映的第二年,張帥可出生。他表示,自己是深受這部電影影響而最終學習武術的。
慕名而來的人越來越多,假和尚、假拳師也開辦武校借機斂財。最終,登封市取締了45所武校,僅保留了6所。到了上世紀90年代,功夫熱仍未減退,1995年,16歲的楊道剛從安徽老家只身來到登封,成為登封少林寺武術學校的一名學員。他來學武的目的就是為了讓家人不再受同村人的欺負。就在這一年,日後的『麻煩制造者』高明出生了,最終難逃被家人強行送進了武校的命運。而1996年,14歲的張帥可也進入塔溝武校,開始了兩年多的武校生活。
鄭躍峰說,經過近20年的發展,登封如今已有52所武校,6萬多名學員。『武僧團成立最晚卻發展最快。它打著武僧團的概念,事實上僅是一家私人公司。』鄭躍峰說。
習武人的『江湖路』
武校林立的繁榮背後,武校江湖的某些不良習氣開始影響著越來越多學員的人生。
2004年,登封市第一武館的教練喬文明因瑣碎小事對學生不滿,並拿學生『練手』,造成該學生頭部重傷,最終,法院以故意傷害罪判處其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三年。
2006年,登封市某武校教練發現學生私自外出,當即以違反校規為由,用多種武術動作,對學生進行毆打體罰,致其中一名學生當場暈倒,後送醫院搶救無效死亡。
事實上,在2008年以前,登封武校在當地曾一度名聲很壞。一些煤礦老板與百姓發生矛盾,便會打電話找武校的教練帶上學生前來助陣。
『那時候登封哪裡有糾紛,只要有年輕人出現,就會被認為是武校的學生。』鄭躍峰說,經過嚴厲整治,自2008年之後,這一現象便基本杜絕了。
其實,在這個武術江湖之中,想得到江湖人士認可,還要靠實力說話。在鄭躍峰看來,原本強身健體的武術被賦予了濃重的對抗色彩。這是武術的大趨勢,打倒對方也是意志品質的體現。
對於所有武校的學生而言,都要面對的就是畢業後的出路問題,畢竟最終靠武術吃飯的人少之又少。小龍武院教練楊道剛說,真正走上專業化道路的屈指可數,能成為冠軍的更是鳳毛麟角。
高明與他的同學曾不止一次地為出路而痛苦:『大家都在想,為什麼受了這麼多苦,最後還沒有一個好的歸宿?』
現實是殘酷的,武校畢業後,有的進入專業隊,有的當兵入伍,還有的當起了保安,而更多的返回家鄉,甚至有的成為社會不穩定的因素。
據當地媒體報道,2010年5月,登封某武校6名學員學武四年之後,沒有找到合適工作,便開始結伙搶劫。
如今,張帥可已成功轉型為河南省散打隊的助理教練,楊道剛同樣堅守在教練位置上,只有高明想放棄。在他看來,即便拿到武術冠軍又能怎樣?用不了兩年時間,江湖上就不會再有你的消息。(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高明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