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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在封閉的系統內訓練,“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走金牌路”。一旦離開體制,面對紛繁的世界,“除了練體操,什麼都不會。人生觀、價值觀也朦朧”。張尚武眼裏的這個社會太絕情、太現實,自己存在的價值就是一架“金牌機器”,有用時是寶,沒用時是垃圾。但張尚武的悲劇絕不僅僅是舉國體制那麼簡單。
張尚武現在很紅
這些天,這位昔日大運會體操冠軍的“眼球效應”似乎不亞於正式宣佈退役、完成“華麗轉身”的姚明。
北京奧運會後,中國體育進入轉型期。在李娜歷史性突破再次引發運動員訓練培養模式熱議之後,在當搓澡工的冠軍鄒春蘭、擺地攤的冠軍艾冬梅身後,被微博曝光的這位“冠軍賣藝者”,瞬間成爲“網絡紅人”,相關報道洶涌而至。
和“搓澡冠軍鄒春蘭”的結局一樣,張尚武被集體關注,命運也顯示出將被改變的跡象:慈善人士陳光(微博)標稱,願以月薪一萬聘請張尚武擔任自己的健身顧問,並願意免費接張尚武臥病在牀的爺爺到其開辦的養老院治病;滑冰名將楊揚(微博)創辦的冠軍基金表示,打算給他做一些職業培訓。
“變化來得太突然了。”連張尚武本人都如此感嘆。
但和很多中國競技體育的被淘汰者不同的是,張尚武的爭議性更大——他以往的劣行不斷見諸報端,面對媒體,他的說辭前後不一——同情已不再是唯一的態度。
更讓人糾結的是,對體制進行批判近乎成了當下輿情中的一種慣性思維。誠然,在張尚武事件上,體育體制、運動員保障制度不完善無論如何脫不了干係,但不是所有不幸的人都如此墮落,最起碼在這件事情上,僅僅批評舉國體制,是站不住腳的。
地鐵口的托馬斯全旋
2011年4月,張尚武帶着一身傷病走出呆了三年零十個月的衡水監獄。左腳跟腱斷裂過、右腳跟骨曾被撕脫、兩腳外側韌帶斷裂、腰肌勞損並時常伴隨着頸椎脹疼、兩隻手腕上的骨刺動起來隱隱發麻,還有在監獄中患下的腸胃炎……張尚武說,職業體操早已毀掉了他的身體。
按照張尚武的說法,回到保定家裏他的不僅感覺不到溫暖,反而被那種“着了魔”的氣氛所壓抑。當時,從小與他相依爲命,帶他走上體操之路的爺爺張學禮已經大小便失禁,語無倫次,而他的父母只會哭。
在街頭賣藝之前,5月,他曾經到位於石家莊的河北省體操隊去詢問自己的住房基金補貼,因而重新出現在體操隊的視野中。張尚武說自己很想念他們,而教練們看他可憐便給他湊了點錢,希望他重新做人。
拿到錢,張尚武就消失了。他告訴記者,受到街頭歌手的啓發,他決定在街頭靠“體操”吃飯。他最初在石家莊的一條主幹道賣藝,第一天掙了27元。他還去過天津,不過一天只掙了7元,連吃飯都不夠。
最終,他來到了北京。在這個給過他榮耀,也讓他有過慘痛經歷的城市,無計可施的張尚武開始了賣藝生涯。起先,他在國家體育總局對面的天橋上賣藝,張尚武向記者解釋,這樣做並不是爲了抗議:“跟以前偷體育隊東西一樣,不是因爲仇恨,僅僅是因爲熟悉。”
張尚武的收入遠低於那些地鐵歌手,每天僅有四五十元進賬。他坦言,賣藝被驅逐的次數已經多到記不清了,甚至曾被從西單帶走後刑拘過5天。他睡過天橋、睡過地道,還“寄宿”過醫院。多次被驅趕後,夜裏他就花十幾塊錢住在網吧裏。
7月初,張尚武矮小但還算結實的身影出現在了王府井地鐵站A口。他手撐在地上做起標準的托馬斯全旋,圍觀者拍手叫好。在他的腳下,放着一張打印並塑封的自我介紹,上面稱自己曾奪得過2001年北京世界大學生運動會體操團體和吊環兩枚金牌,但因傷退役後“無法從事重體力勞動”。
他的面前還擺着兩張照片,其中一張記錄了他和隊友在大運會上領獎時向觀衆致意的輝煌瞬間,笑容燦爛,身邊是幾張大衆非常熟悉的面孔——後來的奧運會冠軍楊威(微博)、邢傲偉(微博博客)。
倒立、托馬斯全旋等張尚武曾熟悉無比、曾用來爲國爭光的動作,最終只是他街頭賣藝的資本。
“我從監獄出來,我的心都是死的了。我還需要怕什麼,在乎什麼呢?我現在也很努力,沒有去偷,沒有去搶。”張尚武說。
網絡與媒體的力量是神奇的,如今北京王府井地鐵站口,已經沒有了矮小夥在地上做托馬斯全旋的身影。從7月15日開始,張尚武更多的時間是在媒體爲他安排的賓館房間內,每天接受着幾十家媒體的採訪。
7月19日,在賓館苦守了幾個小時後,記者終於見到了張尚武。他仍然穿着街頭賣藝時那件黑色T恤,但倦容盡顯。
張尚武的生活軌跡大致可以歸納爲兩部分:退役前,他走在星光大道,摘金奪銀,彼時,他感謝“金牌工廠”的培養;退役後,他走上歪路,偷金藏銀,最終流落街頭賣藝,此時,“金牌工廠”卻說,這是他咎由自取。
隨着張尚武的往事不斷見諸報端,彷彿也佐證了這一說法。
母親史慧芳在接受採訪時說他奪得金牌後戴上金項鍊、與女友同居、和社會人有來往、打架被投訴……張尚武不再平靜,面對央視鏡頭,他音量提高,連拍桌子,怒斥母親“一派胡言,精神有問題”。而當媒體拍到他與父親張志勇在北京見面的照片,他堅稱沒和父親沒見過面,“照片都是合成的”。
於是,當張尚武說出乞討的目的是掙點錢回去給患腦血栓的爺爺湊點醫藥費治病時,人們也不完全相信。
但不可否認的是,當張尚武每天站在地鐵站口的時候,面對的是殘酷的生存壓力,承受的是從世界冠軍到街頭乞丐的心理落差。事實上,他一直不肯承認自己在乞討,他說那是賣藝,“閉上眼,厚着臉皮,沒有辦法,我要吃飯啊”。
體操天才
7月20日,記者來到張尚武位於保定西郊化纖廠西生活區的家裏並沒有見到史慧芳,而張志勇一見到記者便伸手擋住臉,大喊:“不要害我。”在這個小區裏,幾乎所有的人都認識張尚武:“就是那個大運會冠軍嘛。”
鄰居告訴記者,張尚武的父母離過幾次婚,“他基本是由爺爺奶奶帶大的。他爸媽都因爲偷東西被關過,不怎麼管他。”
其實,在接受媒體採訪時,張尚武曾不止一次表示出對父母的失望。作爲孩子,張尚武的童年缺失了太多的家庭溫暖。成年以後,面對人生挫折,他更加渴望母愛父愛。
“他們倆從來沒有看過我,我在省隊練了13年,一直沒來過。要父愛沒有父愛,要母愛沒有母愛,需要他們關心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在身邊。”顯然,張尚武對於父母基本沒有了感情。
這一點也得到了張尚武的叔叔張志剛和嬸嬸戎豔茹的證實。事實上,其混社會的父親張志勇曾經被判入獄三次,一次2年,一次4年,最後一次因爲持械傷人被判了20年,直至2009年出獄。
張志剛告訴記者,張尚武是整個家族的長孫,備受寵愛。所以爺爺最初給他起名爲張上明珠,意爲“掌上明珠”。但“張上明珠”這4個字的名字家裏其他人實在接受不了,最後由家裏文化程度最高的叔叔起了名字——張尚武,取自“尚武精神”。
因爲家裏人都喜歡體育,走體操這條路也是爺爺的主意。張學禮堅信運動員是光榮而有前途的事業,這一點也深深影響了張尚武——5歲上專業隊訓練,9歲進入省隊,12歲入選國家體操隊。
王長江,保定市體操運動訓練中心主任,也是張尚武體操啓蒙學校保定市業餘體校的教練。在得知其街頭賣藝後,他先後四次來到張家慰問。談起張尚武,王長江表示雖沒有直接帶過他,但張尚武絕對有練體操的天賦,“這小子就是個天才!”
張尚武的體操之路看似一帆風順。但在他個人的表述中,他說自己剛入國家隊時因爲穿得不好被隊友和教練奚落過;因爲家庭條件,隊友們嘲笑他;有隊友試圖與他交朋友,會被另一些人阻攔。張尚武說,當年在國家隊中並不快樂。
據戎豔茹回憶,張尚武曾對她說過只要有機會,他一定能出頭。最好的機會終於降臨到了張尚武的頭上。2001年在北京舉辦的世界大學生運動會,因爲李小鵬(微博)的受傷,張尚武臨危受命,教練的要求是“必須拿下來”。這是他第一次獲得證明自己的機會,他有望登臨塔尖,也就是國家一線隊。
最終,張尚武爲國家勇奪兩塊金牌。但如今賣藝成名後,張尚武很快解構了這枚金牌,說出了體育圈內公開的祕密,他承認自己的參賽身份——北京體育大學大一學生的身份是假的,僅僅是填了一張表。
體育圈內都知道,大運會的金牌並不重要,只有奧運會、世界錦標賽和世界盃的冠軍,才能登上國家體操隊的冠軍榜。這一點張尚武心知肚明。
但在保定家中,爺爺張學禮給鄰居們買了花生和糖放在走廊裏,跟鄰居們一起慶祝,按戎豔茹的說法,“尚武拿了冠軍,他爺爺走路都腰桿筆直。”
2001年的世界錦標賽是張尚武又一次登臨頂峯的機會。因爲與全國運動隊衝突,國家體操隊再一次派出了二線的年輕陣容,他位列其中。而他的第一次世錦賽並不理想,雙槓第六,團體第五。另一個與他同屆的隊員則獲得了全能冠軍。之後,他喪失了進入金字塔尖的機會。
淪爲小偷
運動員的悲劇,多因一次傷病。
2002年1月,剛參加完比利時體操世錦賽的張尚武在一次訓練中左腳跟腱斷裂,因傷退出國家隊,失去了參加雅典奧運會的機會。10個月後,他回到河北省體操隊,在呆了不到半年時間後便宣告退役。
原因雙方各執一詞。張尚武稱,當時河北體操隊人才不多,教練爲了出成績,堅持讓他練習全能和超E組的大難度動作“直體兩週720旋”。“這個動作我沒受傷的時候都很吃力,何況受過傷呢?”由於怕腳就此廢掉,張尚武希望練習主要憑藉手臂力量的吊環,但“教練和領導毫不退讓”,他只好選擇退役。
但中國體操協會的聲明卻顯示,2003年,張尚武因傷病和多次嚴重違紀被調整回河北省隊。後被八一隊調入試訓,亦因違紀等問題被退回。2005年,按照當時關於運動員退役安置的相關政策,運動員退役有兩種選擇,組織安置或自主擇業。他本人選擇了自主擇業,並與河北省體育人才服務中心簽訂了《退役運動員自主擇業協議書》,在石家莊市公證處進行了公證,領取了自主擇業經濟補償金63220元,正式退役。
對此,張尚武矢口否認,堅稱是因爲傷病原因。此外,他告訴記者,聲明中提到他當時選擇自主擇業的情況也不準確。“當時只有拿錢和上學兩種選擇。”張尚武說,如果他當時選擇上學,省隊會有1.5萬元的學費資助。不過,由於這是在必須服從訓練計劃的前提下,因此他還是選擇了退役。
退役後一切都沒有了,張尚武先是在爺爺家呆了半年多。戎豔茹說,那時原本還算開朗的張尚武徹底變了,每天拉着窗簾,燈也不開,不想見光也不想見人,“把房間弄得跟地獄似的,我看着都怕。”
雖然自卑,難以面對社會的他還是走了出去。他先是送了半個多月的盒飯,掙到了50多塊錢,最終受不了大家的目光而離開,他們看我“個小”(1米51)。雖然保安要求最低身高1米65,他還是做了不長的一段時間,工資每月600塊。後來在保定的養老院,他爲老人們端屎端尿,他感覺到腰疼難忍,最終離開了。
張志剛表示,張尚武的每一份工作都幹不長,“他曾經說要拿出退役時的6萬元安置費的一部分給爺爺奶奶治病,但我們沒要,孩子以後的路還長。後來,我們也不知道他把錢花在了哪裏。”
張尚武最終開始盜竊。他將手先伸向自己熟悉的體育單位,因爲那些地方他輕車熟路。他先後盜竊了北京先農壇體育運動技術學校、豐臺光彩體育館、西城什剎海體校、八一體工隊。在此之前,他已經將兩塊大運會金牌以60元和150元的價格變賣。
2007年,在石景山的網吧裏,他在網上踩點準備下一個作案地點時,三個警察將他按在那裏。他被判了4年零8個月,最終,減刑到3年10個月。
現在,保定市業餘體校體操館入口處的櫥窗上依然懸掛着張尚武奪冠時的領獎照片,他和範紅斌、范曄(微博)等冠軍一起印在宣傳欄上,下面寫着“搖籃基地,永攀高峯”的字樣。而在保定市體育局前的冠軍牆上,全國、亞洲和世界三個冠軍密密麻麻的名字,卻沒有張尚武。
從張尚武對“個人墮落史”的自述中,記者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心裏對體操隊仍隱隱有恨:在他看來,對於自己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年紀輕輕就“報銷”了運動生命的付出,“組織上”的肯定、關愛遠遠不夠。他眼裏的這個社會太絕情、太現實,自己存在的價值就是一架“金牌機器”,有用時是寶,沒用時是垃圾。因此,他受傷導致運動生涯幾乎完結後,就被國家隊退回省隊;省隊起初仍想榨取“剩餘價值”,輾轉不得最終將“廢物”掃地出門。在這個過程中,年少無知、年輕氣盛的他,可能又幹了很多逆“組織”和“領導”意思的事,最終逼得自己走投無路。
可是在王長江的眼裏,張尚武不應該怪罪體育局和教練,“當初嚴格要求是爲了他好,教練不可能在傷害運動員身體的情況下,讓他訓練”。王長江還暗示,當初是張尚武自己不想訓練並有了違紀的行爲:“後來他去八一隊試訓,八一隊想要他,就是看中他全能練得好。爲什麼在八一隊能練,在省隊就不能練?當時八一隊都準備正式招他入伍,連上調函都發了。”
王長江告訴《新民週刊》記者,國家不是沒有給過張尚武機會,他原本能留下來當教練,“國家需要他這樣有專業特長的人才,但是作爲教練不光要教技術,還得育人。”
尚武先需尚智
如今,病牀上的爺爺,每當聽到張尚武的名字,都會老淚縱橫,呼喊着孫子:“趕快回來。”
截至記者發稿前,記者瞭解到,張尚武已於23日回到了保定的叔叔家中,並稱已將先前開設賬號募集到得7600元善款交給了臥病在牀的爺爺。此外,張尚武稱,他會盡快與陳光標面談工作和給其爺爺治病的事情,並且他已與廣東一家體育用品公司簽訂了代言合同。
在“牢獄之災”、“街頭賣藝”、“一夜成名”等種種經歷之後,張尚武的真實面目讓人捉摸不透。但在對張尚武的採訪中,他唯一沒有前後矛盾的說法便是“從小在體校和專業隊練體操,沒受過教育,所以退役以後什麼都幹不了,世界冠軍也白搭”。
張尚武淪爲竊賊、鋃鐺入獄乃至流落賣藝,固然有個人方面原因,但從張尚武人生經歷的“拐點”中,我們不難看出我國在運動員培養中的短板:“重武輕文”。
“拿起筆來,寫不出幾個大字”,這不是運動員羣體的個別現象。從小在封閉的系統內訓練,“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走金牌路”。一旦離開體制,面對紛繁的世界,“除了練體操,什麼都不會。人生觀、價值觀也朦朧。”這是張尚武的感受,聽來並非虛言。
同時,中國退役運動員安置制度和中國運動員保障體系也是釀成張尚武乞討悲劇的原因之一。中國現有的退役運動員安置辦法來自2002年9月由國家體育總局等6部委聯合下發的體人字[2002]411號文件——《關於進一步做好退役運動員就業安置工作的意見》。隨後2003年8月,人事部、財政部、體育總局聯合下發《關於印發自主擇業退役運動員經濟補償辦法的通知》。目前,大多數省、市、區都出臺了相應的政策和辦法。
按照規定,只有像奧運冠軍、世界冠軍這樣成績好的運動員纔可能在退役後安排職位,大多數運動員沒有這樣的待遇。如同張尚武這樣跟人才中心簽訂協議從而走向市場自主擇業的退役運動員絕不在少數。
據國家體育總局統計,截至2009年7月,全國累計已停訓待安置退役運動員4343人,而2010年新增退役人數2193名,其中45%的退役運動員得不到及時安置。對他們來說,無論是全國冠軍,還是亞洲冠軍,都免不了“退役即失業”的殘酷現實。
但王長江表示,運動員退役後,除了他助,更應自救。剛剛31歲的中國體育里程碑式人物姚明宣佈退役,在退役儀式上姚明表示自己“未來從上學開始,年底之前就要開始學業”,“無論從政從商,上學都是首先必需的”。姚明已經聽說過張尚武的故事,在他看來,運動員退役的時候通常沒有太多選擇,而且“運動員爲了訓練放棄很多學習機會,所以即便給他職業選擇也無濟於事”。按照“姚之隊”負責人章明基的說法,姚明上學“不僅侷限於學習某一方面”,還要補習中學基礎學科知識以充實自身。
雖然已年近三十,張尚武卻仍然像個孩子,偶爾還會以冠軍自居。“樹立正確的人生觀與價值觀,找一份有發展的工作”是家人和教練對他的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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