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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操小隊員在訓練
體操小隊員艱苦訓練
教練體罰隊員,或許是中國體育最根深蒂固的潛規則,『善意的教鞭』是東亞體育文化的一部分。其實,運動員一般都很能忍,因為他們不僅要應付來自教練的責罵、耳光和踢打,還要被迫適應以大欺小的運動隊頑癥。絕大多數運動員為何能常年忍受這種言語和肢體暴力?什麼纔是他們忍耐的底線?上周末,本報記者對話多名90後運動員,他們和男籃國青隊的那批隊員年紀相仿,經歷相似……
》一個運動員從小到底挨過多少打
乒乓小將自述:我相信人人都被體罰過
我相信,每個中國運動員都被體罰過,沒人幸免。
小學五年級那年,只要練得不好、練得不對,我就會被少體校的教練用雞毛撣子抽,抽大臂,抽屁股,如果抽得狠,會紅腫青紫好幾天。什麼叫練得不好、練得不對?教練都是用國家隊的眼光來要求我們,所以怎麼練都不好、不對。我當然不喜歡挨打,但那時的我,對挨打沒什麼想法,而且還總是自責:我的表現的確不好,教練怎麼能滿意?
我爸我媽也夠狠,他們和教練說:『您想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想怎麼打就怎麼打,我們就把兒子交給您了。』如果我不爭氣,輸給了原來沒輸過的對手,我爸會揍我;如果我考試沒考好,題不會做,我爸也會揍我。在家裡,在隊裡,都要挨揍,你想想我有多郁悶?
12歲進了體工隊,挨打照舊。有一次我外出比賽輸了球,一著急就砸球板、踹球臺,這可不是小事,這屬於作風問題、賽場違紀!教練火了,把我揪到一個沒人的地方,猛扇了我十幾個耳光,我的臉被扇腫了,幾天都沒消腫。更倒霉的是,第二天我還得參加比賽,臉腫得眼睛變成了一條縫,連球都看不見了……我想,那次挨耳光磨煉了我,到現在,無論我遇到什麼困難都不會退卻。我不恨那個教練,他打我是不對,但他對我很負責。
進入省隊,沒有教練打我了,表現不好當然會挨罵,不過那些有培養前途的隊員纔會被罵得比較狠,我沒什麼上昇空間,教練懶得罵我。其實,打我罵我都可以接受,最令我不能接受的,是教練說我『不行』,如果他說我『不行』,我一定要努力證明『我行』。
教練體罰隊員說明要求嚴格,技術可以抓得更細,但是體罰和成績是不成正比的。范斌錯就錯在,他想用管理小孩的那一套管理國青隊,他也不想想,國青隊的隊員都那麼大了,身體成熟,思想也成熟,還連打帶罵,隊員們不把范斌揍一頓就不錯了。面對18歲以上的隊員,教練就變成了朋友,遇事好商量,以上壓下行不通。
游泳小將自述:好幾次想殺了教練
挨打,我無所謂,就像玩一樣。15歲之前,我經常在中午和半夜偷偷從隊裡跑出去泡網吧,教練發現了,會扇我耳光,會拿腳踹我,我覺得都是鬧著玩,傷也會有,但不會像別人腫得那麼厲害,我想我是特殊體質,比較禁揍的那種。
那時候我不服教練,也不願意刻苦訓練,即使教練說『絕對不許出去』,我也經常當作耳邊風。教練說是為我好,其實人都是有私欲的,我知道他平時看我不順眼,打我,也許只是為了出口氣。有一次,我被教練抓到在網吧打游戲,他說:『我讓你選,要麼讓我把你打一頓,要麼我去給你爸打電話。』我選了讓他打一頓。
十六七歲的我特別逆反,好幾次都想殺了那個40多歲的教練,因為他罵我家人,人是有靈魂的,罵髒話也是有語境的,每次他帶著侮辱性的語氣罵我和我家人,我就想殺了他。有一回,全隊集合,教練很難聽地罵了我,全隊都笑了,我也冷笑了一聲,然後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緊接著腦海裡就浮現出他倒在血泊中的樣子。後來我勸自己,算了,先別這麼乾。
再後來,我長大了,新換的教練不再打我,我懂事了,很少再把教練惹毛,不過,體罰仍然有。那年夏天,教練罰我和隊友在規定時間裡繞著操場跑8圈,我跑得很慢,跑完了,教練說,你再快點跑兩圈,我還是跑得很慢,結果我從中午11點半一直跑到下午1點半,教練就在大太陽下面陪著,這就是我的反抗。
教練還會罰我們錢,訓練遲到、上課遲到、比賽作風不好,都會罰錢,50塊、100塊、200塊不等,這些錢會作為隊費存起來,有時候給大家購買生活用品,有時候給隊內賽打了第一名的隊友獎勵,教練是不敢揣進自己腰包的。我們隊裡的女孩子,挨打相對少多了,也有,但真的很少,她們也會被體罰,罰長跑。
范斌被男籃隊員彈劾那件事,我聽說了。我是這麼想的:如果一兩個隊員看不慣你,很正常;如果所有隊員都煩你,那你肯定有問題。
》他們認為范斌錯了
》揭秘
打人的其實不只是教練
『以大欺小是我們運動隊的傳統,姚明和劉翔小時候也被欺負呢!』王堅輕描淡寫地說,『我和我的隊友們,為大隊員刷球鞋、洗衣服、跑腿,偶爾也會挨揍,幾乎沒有反抗的。』劉鋼是個例外,他敢和比自己大四五歲的師兄拼命,俗話說,橫的怕不要命的,可是拼命的代價是很大的,13歲那年,劉鋼曾經被18歲的師兄把耳鼓膜打成穿孔。
剛進隊就被揍一頓
王堅14歲進入市隊的時候,是有心理准備的。於是,當一個師兄把王堅叫過去,不容分說地揍了他一頓,王堅的心裡居然在想:『沒什麼,終於挨完了這頓!』其實這一頓可挨得不輕,身上的傷痕過了好幾天纔慢慢退去。
那之後,王堅開始為揍他的那位師兄跑腿、洗衣服、晾衣服、刷球鞋,他甚至沒有動過反抗的念頭:『我1米5,他1米85,我怎麼反抗?』王堅和這位師兄相處了8個月之後,成為了朋友,下馬威的仇怨也被慢慢化解,王堅說:『我不恨他,可是每當他讓我做什麼事情,我又不好意思拒絕的時候,我的心裡就會很難受。』
成出氣筒也只能忍
柿子揀軟的捏,內向的周達一直被欺負。
13歲進入體工隊的時候,周達被那裡的氛圍嚇壞了,隊友之間都很對立,競爭殘酷激烈,有點摩擦就會動起手來。有個15歲的師兄,開始讓周達跑腿買東西,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拿周達當出氣筒,整整一年,周達都默默忍受著,『挨個幾腳幾拳,身體上疼得不是很厲害,但心裡疼,那一年在我的心裡留下了很深的烙印。』
多年之後,周達仍舊不能釋懷:『有時候我會想,為什麼會那樣忍?如果我能豁出去會怎麼樣?現在他出國了,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他,也一輩子都不想見到他,每次想起他,我都壓不住火,我想揍他一頓,把以前的委屈打回來。』
不聽話用棍子劈頭
10歲的劉鋼背井離鄉,來到異地的俱樂部訓練。宿捨裡沒有飲用水,每天早晨大家接了熱水涼在那邊,中午訓練好了回來喝,劉鋼每次回來,水都被十五六歲的師兄喝掉,劉鋼的零食、被褥、衣服,只要是師兄們覺得好的,都會拿走,有時,也會沒來由地打劉鋼一頓。忍無可忍,劉鋼開始反抗,『我和他們玩命,我把這當成了一場戰爭。』
13歲那年,劉鋼經歷了兩件讓他難忘的事。一次是他和18歲的師兄發生了爭執,不肯聽話的劉鋼遭到痛打,耳鼓膜被打穿。另一次是劉鋼和朋友外出,劉鋼早走了兩分鍾,他的朋友被幾個十六七歲的師兄團團圍住,他們用棍子打這個男孩,棍子都打斷了,後來男孩的腦袋縫了4針。劉鋼說:『現在想想真後怕,我站在臺階上,纔和他們一樣高。』(文中姓名為化名)
》探訪
體罰太狠了就會有反抗
在采訪中,幾名家長都表示可以理解教練的『適度』體罰,甚至有家長認為,如果一個教練肯打罵一個孩子,就說明教練在乎這個孩子。殊不知,正是這種默許和縱容讓體罰在中國體育文化中牢牢紮根。只有當教練體罰隊員釀成嚴重後果的時候,家長們纔會為孩子出頭,或者把教練的腦袋打破,或者把教練送上法庭。
家長打破『魔鬼教頭』的腦袋
早在2005年6月,本報就曾報道過上海乒乓女隊十幾名隊員集體離隊出走的新聞,事發後,家長們前往東方綠舟訓練基地向教練要人,雙方發生衝突,結果女隊主帥歸震祺被打破了頭,縫了好幾針,當時家長們說,打教練是『有前提的』,因為有著『魔鬼教頭』之稱的歸震祺對孩子們進行了『魔鬼訓練』。
原來,在某天的體能訓練中,歸震祺要求隊員在淀山湖畔長跑,從傍晚6點一直跑到深夜10點,第二天早晨,歸震祺又要求隊員7點鍾出操跑步,在跑步途中,十幾個女孩子不辭而別。挨打後,歸震祺氣憤地說:『怎麼會有隊員家長打教練,居然發生這種事情!』
體罰致死後,教練向家長下跪
近年來,中國最極端的體罰案例,就是14歲的足球少年母詩灝被教練體罰致死。慘案發生在2009年7月,小球員母詩灝笑著問教練林林:『林教練,明天我們幾點訓練?』『母詩灝,你站過來!』隨後林林毫無征兆地一腳踹向母詩灝的胸部,母詩灝躲閃不及,後腦勺著地,隨後林林又補踹了兩腳走開,母詩灝昏迷,再也沒有醒過來。
2009年8月,林林向母詩灝的家人下跪謝罪,無法得到寬恕。去年9月,重慶九龍坡區人民法院宣判:林林犯過失傷人致死罪,判處有期徒刑3年。這一判決結果讓母詩灝的家人非常失望,他們認為林林對母詩灝是『故意傷害』。
他們向媒體爆料、向協會投訴
『愛心棍棒』和「善意的教鞭」,在東亞體育界普遍是被容忍的,但家長也有忍無可忍的時候。2009年底,臺灣新竹的棒球教練用球棒痛毆球員的屁股,一名球員暗中用手機拍下過程,當時孩子們趴在地上,教練陳世龍右手拿著斷裂的球棒,從上揮下重重打在屁股上,發出砰砰的巨響,伴隨著孩子們的哀號。有家長在看到視頻後,憤而向媒體投訴,在這個案例中,孩子和家長都比較注重維護權益,值得借鑒。
今年3月,本報曾報道韓國短道速滑奧運冠軍金東聖退役後在美國執教,他在更衣室裡體罰隊員,『金教練用冰球棒、冰刀保護皮、錘子、秒表打我們的屁股、後背和手掌』,『他還用腳踹我們』,家長們知道後向《華盛頓郵報》爆料,還向美國速滑協會寫了請願書,最終美國速滑協會吊銷了金東聖的執教資格,事後韓國媒體感嘆道:『美國根本不存在「體罰標准」這個概念。在美國,體罰是犯罪行為,我們有必要對韓國的體罰傳統進行反省。』
》家長如何看待體罰潛規則
『隊裡的每個小孩都被根寶或多或少修理過,吃兩個毛栗子,踢兩腳,沒什麼。根寶急起來是要罵娘的,孩子的媽媽們都很想得開,就當那是口頭語。根寶那是恨鐵不成鋼,他的體罰是善意的。』說這番話的陳阿姨,外甥就在徐根寶執教的上海東亞隊踢球。記者采訪的多名90後隊員家長,都對教練們的『適度』體罰表示理解,認為這是『為孩子好』,而極少數不能忍受教練體罰孩子的家長,早已登上了報紙或是鬧上了法庭。
上海家長:善意的體罰,是為了孩子好
2009年7月,當著許多人的面,徐根寶扇了一名邊前衛球員兩記耳光,他說:『我就是當眾揍他,你們阻攔什麼?不打他們腦子裡記得住嗎?』外甥在東亞足球隊踢球的陳阿姨告訴記者:『那之後,根寶很久沒有打過孩子,直到今年4月的一場球,根寶又發火打了一個孩子,當著我們這些家長的面,大家都能體諒根寶,他是為了孩子好。』『這些孩子根寶培養了十幾年,他費了多少心血!我們和根寶都了解彼此的脾氣,根寶那是恨鐵不成鋼,良藥苦口利於病,再說,他的壓力很大,也需要釋放。』陳阿姨說,『隊裡的每個小孩都被根寶或多或少修理過,罰跑圈,吃兩個毛栗子,踢兩腳,沒什麼。根寶急起來是要罵娘的,孩子的媽媽們都很想得開,就當那是口頭語。』有的家長還會對徐根寶說:『您打得好!這孩子罵也不聽,不打不行啊!』
陳阿姨年輕時是練田徑的,回憶自己當年在少體校的經歷,她覺得現在的孩子們已經挺幸福了:『我們那時候做俯臥橕,做得不好,教練就拿裁判旗裡面的毛竹抽我們的屁股。』
東亞隊的孩子大都是獨生子女,其實在家裡都很受寵,如果當眾被徐根寶教訓一下,有時候面子會掛不住,陳阿姨一直對他的外甥說:『就算你不把教練當成你的親生父母,也要把他當作你最好朋友的父母,教練罵你打你,你要有阿Q精神,不要去頂撞。還要經常反省自己,教練為什麼打你?手電筒照別人容易,拿鏡子照自己很難。』
陳阿姨覺得,徐根寶體罰隊員和范斌有著本質的區別:『根寶的體罰是善意的,有些年輕教練莫名其妙地體罰隊員,惡意侮辱隊員的人格,應該去看心理醫生。』
外地家長:只要孩子出息,寧可他們挨打
門窗緊閉,窗簾遮光,乒乓球館裡比艷陽高照的室外還要燥熱,空氣裡彌漫著汗水的味道。場邊,坐著幾個家長,他們是專程從外地趕過來探望孩子的,坐幾個甚至十幾個小時火車,只是為了和孩子團聚一個周末。館裡太熱,家長們的額頭上也冒出了涔涔汗水。
家住東北的劉先生告訴記者,『我自己就是教練,兒子從6歲到10歲,我天天帶他出去訓練,自己什麼娛樂活動也沒有,一心想把兒子培養出來。10歲把兒子送到外省市訓練,沒想到他一下子心就野了,一有空就溜出去打網游,教練為這個和我告了好幾次狀。兒子雖然不說,但我知道,教練是會教訓他的,打也難免。』
因為家鄉離上海很遠,劉先生很少能和兒子見面,他只能在電話裡對兒子動之以情:『你這樣對得起我們嗎?我們為了培養你花了多少時間和精力?』兒子好像受到了觸動,但是一個禮拜以後,他又忍不住出去打游戲了,於是劉先生火了,就在電話裡罵兒子:『我要坐火車過來打斷你的腿!』兒子好像是怕了,但是沒過多久,他又開始去網吧。『後來,兒子自己開竅了,網癮沒那麼大了。』劉先生說,『我也一直在反省,之前對兒子的管束是不是太嚴了?我知道上海家長可能對教練體罰孩子不太能忍,但是我們這些把孩子送到上海來的家長,心裡都有數,只要能讓孩子成纔,挨點打罵沒關系。』
許阿姨的想法和劉先生相似:『看到自家孩子被體罰,我們做家長的哪會不難過?不過教練的本意是希望他們更加努力。覺得孩子是可造之纔,教練纔會去糾正他的錯誤;對於那些只能作陪襯的孩子,教練纔不打不罵。我寧可孩子挨打挨罵,也不希望他碌碌無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