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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最壞的時光,也是最好的時光,劉翔『消失』的398天
奧運退賽和13個月的療傷,讓劉翔從聚光燈下回到一個真實簡單的運動員身份,經過一年的蟄伏,他想清楚了自己需要的是找回做自己的心態和勇氣,可他身後的人們卻未必這麼想
在央視田徑專項記者冬日娜眼裡,復出後的劉翔有很大的變化。『我能感覺到劉翔是真的放下了,』冬日娜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從對他的賽前采訪看,以前不大敢多打擾他,會有意識地保持距離;但18日對他的賽前采訪,我覺得他的談話欲望特別強烈,一個問題拋出去他可以說一堆。』這位劉翔最『貼身』的記者感覺是『經過這一年,他現在放松、自信,也淡定了很多。』
過去這一年,劉翔的生活變得很安靜,他最主要做的是療傷和恢復訓練。他和師傅孫海平幾乎阻絕(或被阻絕)了所有媒體和各種活動的『騷擾』,成為一個普通的正在治療的運動員;而另一方面,公眾對他的期待,以及因期待失落的不滿一直包圍著他,正在恢復中的劉翔,需要承擔的不僅是來自身體和心理的信心重建,同時還必須對抗外界的各種聲音,讓自己不受乾擾。
安靜的幸福夾雜著重生的痛苦,大概劉翔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一年。這或許是他最壞的一年,也是最好的一年。
最難熬的日子
2008年8月18日,劉翔退賽一個小時後,《解放日報》記者張瑋撥通了劉翔爸爸劉學根的電話,想安慰他一下,電話卻被對方掛斷了。
張瑋是劉翔個人傳記《我是劉翔》的整理者,也是劉翔一家的好朋友。他給劉學根打過很多次電話,從來沒有被掛斷過。過了一分鍾,劉學根回電過來,這時張瑋反倒不知道說什麼纔好,氣氛一度很僵。『後來還是他先開口說,「沒關系的,下次再來嘛」。』張瑋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劉翔的父親在賽後當天就哭得一塌糊涂。『那段時間他很痛苦,每天晚上都會一個人哭。』
至於好友劉翔,張瑋根本就沒有打電話給他——因為肯定關機。他只是發了一條短信過去,大概內容是『大家一樣會支持你』。
第二天,劉學根去運動員公寓看劉翔,兒子正趴在那裡接受按摩。看見爸爸進來,劉翔抬頭看了一眼,又臉朝地趴下了。劉學根沒跟他說話,隔了一會兒,忽然發現兒子頭下的地板濕了,他的眼淚正在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從北京回到上海,劉翔拒絕了所有的媒體和活動。電視裡反復重放奧運的精彩畫面,他從來都不看。家裡基本不敢開電視,所有人都有意地避開『奧運』『08』這樣的字眼。10月,張瑋和同事去劉翔家問候,那時候他走路還是一瘸一拐的,劉媽媽在家裡開玩笑地說,『哎呀,瘸子來啦,瘸子來啦。』劉翔跟平常一樣樂呵呵地同他們聊天,但午飯時,大家還都是心照不宣地岔開了有關北京奧運的話題。
『劉翔是那種嘴硬的人,有壓力他不會說出來。』張瑋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一個更殘酷的現實是,退賽之後,拖著一只傷腿的劉翔只怕還來不及調整情緒,就必須開始認真考慮自己的未來。
擺在他面前的是兩條路:保守療法和手術。
其實,劉翔的腳傷已經積累了好幾年,但迫於比賽壓力,他一直選擇保守療法,根本沒有辦法像普通運動員那樣停下來根治。
『劉翔是特別愛惜身體的一個人,』央視田徑專項記者冬日娜說。跨欄是最容易摔倒的體育項目之一,幾乎所有的職業選手膝蓋上都有疤,但劉翔很注意身體的協調性,極少摔跤,身上從來沒有動過一個小手術。
與劉翔相熟的冬日娜曾在那時給他發短信說:『你可千萬別開刀』。劉翔的回復是:『我纔不開刀,開刀就完了,人就傷了元氣了。』動過好幾次手術的姚明也勸他認真考慮,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手術:『就算做得再成功,一旦開刀,你的腳就不再會像你原來的腳了!』
但是,保守療法意味著,情況還會跟北京奧運之前一樣,只能繼續『賭博』。『如果不開刀的話,熬著、養著也可以,但是說不定哪天又崩潰了。』張瑋說。
究竟做不做手術?國內沒有治療跟腱病的專科,『會診的時候,北京上海各處的醫生都吵翻了,足足爭了三個月,』冬日娜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道,『他一直跟他爸說「你們別擔心,我挺好的」,但其實等待的那段日子他挺不開心的,也有過退役的念頭。』
10月底,劉翔決定去美國休斯敦做一個檢查。專家們發現他右腳的幾個鈣化物已經很大了,靠中藥敷是消不掉的。經過跟教練組、田管中心的商議,劉翔終於忐忑不安地做出了手術的決定。
2008年12月5日上午,劉翔在休斯敦接受了跟腱手術。1小時20分鍾後,醫生成功地從劉翔的腳中一共取出來3個鈣化物和1個骨刺。而他迷迷糊糊地醒來時,卻問周圍的人:『我在哪啊?』
手術順利結束。但那只是他康復萬裡長征路上的第一步。
偷來的幸福生活
一直到2009年9月20日,比賽當天的下午,劉翔一邊往比賽服上別號碼牌,一邊還對身旁的冬日娜感慨,『其實我在美國的那段日子還挺舒服的。』
2008奧運之前,外界給劉翔施加的壓力幾乎到達令人窒息的程度。劉翔已經成為新中國體育甚至國家崛起的標志:即使不久前羅伯斯打破了男子跨欄世界紀錄,國內各大網站的投票仍然顯示,超過80%的網民認為,劉翔將為中國代表團奪取這枚分量最重的金牌。
這樣一個億萬群眾熱切盼望的人臨陣退出北京奧運會比賽,其引發的軒然大波可以想見。『打開電腦就是鋪天蓋地的揣測和言論,也不能隨便出門,從退賽以後到去美國之前,劉翔在那段日子裡可能簡直是「無處藏身」。』冬日娜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回憶說。
對劉翔來說,休斯敦無異於暫時的桃源。他想在那裡把自己過去的事情淡忘。
他與教練、隊友一起租了一個不大的房子,在那裡,他得以逃開媒體和各種活動,每天很有規律地治療、訓練,吃媽媽做的可口的家鄉菜,生活寧靜而自由。
2009年2月3日,在劉翔手術後2個月,張瑋隨孫海平來到休斯敦。他發現劉翔的情緒很好,傷腳恢復得也不錯。孫海平給劉翔安排的第一次室外訓練是繞著400米跑道的『大步跑』,結果劉翔跑得活蹦亂跳,把孫海平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
訓練之餘,劉翔擁有大把的休閑時間。他帶來了整整一箱子變形金剛和高達模型,一有閑暇就掏出來,一邊聽音樂哼歌,一邊安裝。張瑋在那一周時間裡,看著劉翔拼好了機動戰士高達的一只巨大的手臂。
周末,劉翔還可以去城裡逛逛街、下頓館子。張瑋跟他去奧特萊斯(outlets)買過一次衣服,他看中了一件,非逼著張瑋和謝文駿也一起買,於是三人買走了三件一模一樣的。在路上,除了偶爾有一兩個留學生,基本上沒人能認出來他。
不過,張瑋在看劉翔訓練時很不解地發現,劉翔居然在一開始的10分鍾慢跑熱身時就開始跟大夫討價還價。後來他纔明白,美國大夫要求劉翔的恢復訓練方式跟我們印象中伸伸腿、動動腰的康復訓練完全不同,包括接下來的幾組器械訓練、『電子游戲』訓練都是以動手術的右腳跟腱為支橕點做蹬腿運動,累得劉翔叫苦不迭。
張瑋親自試了一下,以他正常腳踝感覺強度的確很大,『那個時侯,他的康復訓練已經進行了差不多2個月,剛開始上這個量的時候肯定更難。』
『你覺得自己最刻骨銘心的困難會在哪裡?』張瑋曾這樣問劉翔。
劉翔立刻回答他:『我簡直懷疑自己連康復訓練都不能扛過去。』
繼續作為『神話』還是成為『朋友』?
然而讓劉翔沒有想到,來自外部環境的、不可控的壓力和痛苦,會遠遠超過自己身體和心理上的——自己原本想在美國徹底放下,但國內的輿論並沒有因為他的離開而消停。
2009年3月初,劉翔尚未回國,他就因為連續第二年缺席政協會議引來一片劈頭蓋臉的罵聲;3月底,他又接連遭遇凱迪拉克車主索賠事件和身價縮水等一連串的負面報道。7月,他的事跡進入歷史教科書,又挨了不少口水。
北京奧運退賽後,關於劉翔的負面新聞從此層出不窮,劉翔所遭受的壓力也從正面轉換到負面。張瑋曾以此為主要案例撰寫了他的碩士畢業論文,在進行了研究調查後,他發現,和以前『鋪天蓋地』的報道相比,這一年來媒體對劉翔的報道量銳減,『但只要出來一篇,都是重磅,關注度都比以前高。』張瑋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他同時還發現,質疑劉翔、爆出負面新聞的往往都是『一些非常小的媒體』,但是消息通過網絡轉載,謾罵、嘲諷和看熱鬧的聲音迅速蔓延(孫海平也在接受《體壇周報》采訪時曾說過,『有很多詆毀我們的人都是槍手,背後有指使者』),這些聲音給人們造成了一個全社會質疑劉翔的印象。
那麼多不同聲音的存在也讓劉翔明白,要復出比賽,不僅僅要過自己這一關,還必須跨過許多橫在他頭頂上的東西——各種被神化的頭銜和懷疑的聲音,以及13億人的眼光和期待。
回國後,劉翔一直住在莘莊訓練基地最普通的運動員宿捨,平日訓練,周六下午由爸爸接回家去,周日晚上再送回基地。訓練的日子大都是平靜的,直到在他復出前的最後一次公開訓練課上,媒體蜂擁而至,莘莊訓練場的跑道上甚至都拉起了繩子。
他很清楚,沒有一種解壓方式比直接拿出好成績更有效了。但是自己的腳踝能不能恢復到傷前的狀態?一切都是未知數。直到6月,孫海平還表示,他和劉翔對於未來都是心裡沒底,他告訴外界,『現在的狀態和北京奧運會前的狀態真的很像,抱著一點幻想,等著一個時間、一個結果。』
7月11日,劉翔從訓練基地回家提前慶祝兩天後的生日。他主動跟親戚們合影,吃得也很開心。劉學根發現他開始願意接近人——退賽以後劉翔是不願意見人的,一去人多的地方就煩躁。
晚上,劉學根叫住兒子:『聊聊?』劉翔擺擺手上樓,准備睡覺,過了一會兒卻又走了下來,把襪子脫了說:『你不是想看傷處嗎,給你看。』
這是劉學根第一次在兒子傷後看到他的右腳後跟——之前,劉翔一直抗拒給別人看這個部位。他看完抬起頭,發現劉翔躺在沙發上,已經淚流滿面。
8月,好消息傳來:經過中美專家會診,同意劉翔開始穿釘鞋訓練。9月10日,劉翔參加了一場隊內的測試賽,並輕松跑出了13秒70的成績;12日,上海國際田徑黃金大獎賽組委會宣布,劉翔將參賽。
9月20日比賽這天,劉翔的心態和感覺都十分良好,13秒15的成績也使大家震驚——媒體隨即一面倒地示出『王者歸來』的大標題,網絡上的評論回復了狂熱,那些一年前出現的冷靜和反思又在瞬間被掩蓋了。
這些賽後效應,對於劉翔和身邊的人是熟悉的,是他們無力拒絕卻未必需要的。
張瑋還清楚地記得今年5月,他跟劉翔、孫海平一起從北川災區回上海時的一件事。當他們三人慢慢走出浦東機場的時候,一個完全不認識的、40多歲的中年人斜靠著欄杆,看到他們時,他轉過身來看著劉翔。
出乎張瑋意料,他並沒有像許多人那樣很激動地大叫劉翔的名字,或要求合影,只是用上海話對劉翔說:『最近腳恢復得怎麼樣?』就好像他是劉翔一個很熟悉的朋友。
劉翔答道:『挺好的,謝謝。』然後繼續向前走。
張瑋覺得,大家都認識劉翔,但也就把他當作一個熟悉的普通人,這恐怕纔是劉翔最需要的生存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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