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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言語很輕,表情極少,稱自己是『天纔』,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旁人忍不住要代他謙虛一下,他滿臉的嚴肅認真讓別人的兩聲『哈哈』尷尬地飄浮空中,找不到自然落地的臺階。
抽煙的時候,他的目光淡淡地越過訪客的頭頂,順著那目光望過去,對面的書櫃上貼著一幅他的大海報,那是京城一家報紙加印的彩頁,他抱臂而立,標題是『許海峰:我是一個自信的人!』
『過去咱們什麼都沒有,拿塊金牌的確能喚醒民族自豪感。現在經濟發達了,全世界都看得到中國兩個字了,一塊兩塊金牌算什麼。』
不願意說 要想接受采訪天天都有見到他並不容易,電話打了三四個,聽筒裡他的聲音那麼小,那麼淡,簡直要把耳朵都塞進去纔能聽得清。
最後居然同意受訪,敲開他辦公室房門的時候,他的淡漠卻又使人疑心,自己前一天是否在電話裡聽錯了。好在,一開口,他還是坦率、直接的。
『要是想接受記者采訪,天天都有,別的都別做了。』1984年7月,是他命運的一個轉折點,從那個夏天開始,用他自己的話說,『走到哪兒都能被人認出來,不再是原來的自己了。』
1984年7月29日是中國體育史上一個巨大的存在,隨便翻開一本中國體育日志,都可以看到這樣的句子,『1984年7月29日是中國奧運史上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在第23屆奧運會洛杉磯郊外的普拉多射擊賽場上,昇起了鮮艷的五星紅旗,奏響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許海峰獲得男子自選手槍60發射擊冠軍,成為洛杉磯奧運會首枚金牌得主,同時他也成為中國歷史上的首位奧運會冠軍,打破了中國奧運史上金牌「零」的紀錄。』
那一年,他27歲,正式練習射擊只有兩年零一個月。
對自己的天賦,他向來自信。『我在部隊長大的,父親是當兵的,從小就喜歡那個氛圍,喜歡槍。』
第一次摸槍是1982年6月,他作為返城知青,已經在供銷社當了三年的售貨員,『我不喜歡那個工作,一有機會我就想走。』
他偶然聽說自己的中學體育老師,正在地區組建射擊隊,准備參加第五屆安徽省運動會。『我去找他,說我想到你這練射擊,他說行,你來吧。』
當年6月5日去的,8月25日就在省運會拿了冠軍。『天纔』的稱謂從這時候就叫開了。
拿到冠軍之後,隊伍解散,他又回到供銷社賣日用百貨,期待著冬訓再次拿起手槍。冬天的時候,調令下來,調他的是安徽省射擊隊。
此後是一片坦途,翌年7月他進了國家隊。跟王義夫等人做隊友,『他們都比我訓練時間長,久經沙場了。我是新人。』
新人進隊前已經破了全國紀錄,沒人敢小瞧他。備戰洛杉磯奧運會,集訓隊裡只有兩個最終參賽名額,他沒想著自己能被選上,『當時他們幾個老將成績都比我好,我畢竟訓練時間太短。我就想著進了國家隊能把自己的成績提高提高就行,沒想參加奧運會。』
三場選拔賽和兩場全國比賽之後,總成績第一名是王義夫,第二名是他,第三名是一位老將,曾獲得過我國第一枚亞運會射擊金牌。
領導犯難了,一老一新,老的有經驗,年輕的有實力有衝勁兒,到底選誰?恰好有兩個國際比賽,加賽一場吧。許海峰被派往洛杉磯,參加奧運前的熱身賽。他以568環的成績獲得第一,把奧運入場券牢牢地攥在了手裡。
不咋激動 零的突破不過是時機好『穩定』是他自己總結的個人風格,『我訓練是多少,比賽就能打多少,這是我最大的優點。』
1984年奧運會射擊比賽沒有決賽,所有運動員都須打完60發子彈計算總成績。最後三槍,他打得格外沈穩,10環、9環、9環。
當時沒有電子記分牌,所有成績都是賽後半小時由人工計算和核對。半小時後,比賽成績公布,許海峰以569環的成績拿到了奧運金牌,比第二名高出一環。一同參賽的王義夫獲得銅牌。
頒獎之後,忽然有人想起來,許海峰和王義夫還沒有吃飯,於是隊領導帶他們去唐人街吃飯,老板聽說他是奧運冠軍,特開心,免了單,還塞給許海峰一個紅包,裡面包了30美元。
『我們那時候不能隨便收的,我說要交給團部,領導說,就三十塊錢,給你你就拿著吧。』
這是奧運冠軍的第一筆獎金,回國後,他按照規定拿到八千塊冠軍獎金,『因為我是奧運首金,額外又獎勵我一千塊。』
當時他一個月掙51塊,『9000塊錢,是我好幾年工資呢。』多年之後,他退役做教練,帶出李對紅、陶璐娜等奧運冠軍,弟子們的一塊奧運金牌所獲獎金和實物加起來已超過百萬。
而他那塊金牌,一回國就捐獻給了中國體育博物館,『什麼首金啊,零的突破啊,別把這個太當回事兒,不過是時機比較好,正好拿的金牌是那屆奧運會的第一塊,又是中國的第一塊,假如換成別人的項目,那今天這個榮譽就是別人的。』
不敢大意 話不隨便說事不隨便做但是生活還是因為零的突破被改變了,他最終還是變成了一個符號、一種意義。『比完賽第二天我上靶場去,下車就看到中央電視臺的一個記者,在那個門口等著我,說,「呀,你可來了,你要不來,我今天就麻煩了。」』
『我說怎麼了,他說我告訴你個消息,昨天北京的各大報紙被搶購一空,我當時一聽,頭皮都發麻,沒那麼厲害吧。他說是真的。那時候電視轉播不像現在這麼發達,因為國內只得到文字信息,領導就要求他來補個采訪,然後他就問我奪冠之後的感受如何,我當時都沒激動,睡了一晚上,更沒什麼可說的了。』
他簡單說了幾句,以為這事就算完了,沒想到這是一個小小的序曲。回國的時候,他和另外幾名冠軍,被安排坐進了頭等艙,『空中小姐跑來給我們獻花,我當時想,哎,她們怎麼知道的呀。後來空姐告訴我們,「你們得了冠軍,我們接到了命令要給你們獻花。」』
飛到中途,一位領導走過來,告訴他,時任國家副主席的胡啟立要到機場迎接大家,『要你作為冠軍代表講話』。
下了飛機,人山人海。接見完之後是采訪,機場采訪完之後,回到宿捨,『整天沒別的,就是見記者』。他得到批准,回家休息幾天,『沒想到,到了安徽更麻煩,走到哪兒都是十幾個記者。』
出了名的生活一開始就剎不住車,『這榮譽那榮譽,給了一堆。今天這兒匯報,明天那兒演講。日子不是自己的了,腦筋裡的弦也多了。說話就不能像過去一樣隨便,所做的任何事情都要注意,包括以後的比賽,你都要盡力去打好,不像過去你打好打壞都沒關系的。唉……』
他處處小心不敢大意。但還是聽到這樣那樣的說法,『有人說我的冠軍是蒙的,也有人說因為當年奧運會包括前蘇聯在內的一些東歐國家抵制,沒有參賽,我那冠軍成色不足。唉,反正這樣那樣的說法很多。』
他憋足了勁兒要讓那些人閉嘴。奧運會結束三個月後是全國錦標賽,他一點都不敢馬虎地准備,『比打奧運會還上心』。最後他拿了冠軍,成績比奧運會奪冠還要好。
不能再乾 乾完這屆奧運會就歇了這幾十年他都活得自信滿滿,點評自己的體育人生,他似乎也有充足的理由自得,當運動員是天纔,當教練是金牌教練,當官員,他也做得不錯。
雅典奧運會後,他從射擊中心調到自行車擊劍管理中心任副主任,主管現代五項。『現在我們這個項目發展勢頭很好,奧運參賽名額已經拿滿了。』
他笑起來,臉龐忽然生動起來,『乾完這屆奧運會,再來個輝煌,就歇了,不能再乾了,再乾,後面沒法再弄了。』
一輩子圍著競技、圍著奧運、圍著金牌轉,他對這一池深水看得很透。『體育是社會政治的一種需要,過去咱們什麼都沒有,國際上沒有一個叫得響的行業,拿塊金牌的確能喚醒民族自豪感。現在經濟發達了,全世界都看得到中國兩個字了,一塊兩塊金牌算什麼。』『我沒有什麼遺憾,真的,交給我做的事情,我都盡力做了。』他有嚴重的過敏性鼻炎,聞不到氣味,甚至阻礙呼吸無法安睡。當運動員的時候要打比賽,沒時間治,當教練的時候要帶隊,更沒有時間,就那麼一直拖著。拖到最後實在不行了,上醫院挨了一刀,醫生說,乾嘛不早點來啊,一個星期就能治好的事兒!
被虧欠的還有家人,獨生女兒從小他就沒怎麼管過,大學畢業的太太因為要照顧家裡,自懷孕後就辭職了,『沒辦法,我什麼都管不上,總得有個人犧牲。』
嘆息歸嘆息,如果人生可以從頭再來,他還是會這樣選擇。『我喜歡槍,如果生在戰爭年代,我肯定去打仗!』B10a據《南方人物周刊》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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