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第一部) 作者/儲福金
馬車馳進了江南小鎮。馬蹄鐵在石板上敲出『殼殼』聲,蒙著簾子的車身不再劇烈地晃動了。車行平穩了許多,也緩慢了,仿佛信馬由韁。
半躺在馬車裡的女人,努力地坐起身子來,說了一聲:『到了到了』。
她蒼白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漾開來的神情,這一路長途,她的神情仿佛一直鎖著。女人伸手掀開一點車簾,濃重的暮色,映得她的臉上有一片跎紅。
在她身邊偎坐著的小男孩一骨碌地爬起來,伸頭去看外面。幾天中,車身在鄉間土路上搖晃時,他透過被風翻卷過來的簾子,看到的是前面聳動著的半個馬身,和馬前蹄下濺起的泥漿。
一路走來,下了幾天的雨,這在他的老家是少有的。在孩子的意識中,是看不盡的雨了,與他人生的第一次長途連著的,便是雨的感覺。
長長的路,馬車與泥漿連著,暗黑色的泥漿。
眼下看到的是,兩邊暗色蒙蒙的木樓,那有著高低飛檐的舊式樓。中間一條石板路,石板一塊塊鋪著延伸向前,像劃著一道道線的棋盤。一側兩個馬蹄敲落下去,泥漿從石板的拼縫中冒著黑色。
兩邊的樓房之上,是黑灰色的雲天。雲一層層一塊塊的凝定著。風迎面吹進簾子裡來,帶著絲絲雨星。
遠望去,鎮那頭高高的建築上面,像旗杆一般,支著一個白晃晃的圓形圖案。
就在這一刻天光恍惚閃亮了一下。
只是一忽閃的感覺,多少年中常常出現在孩子的夢中。
江南小鎮的雨一直下著,雨像線似地落下來,鎮上樓群裸露在外的木質都泡松了,越發顯得年代久了。
那天坐馬車的男孩趴在鎮南一幢舊樓的老虎天窗上,朝外面望著。從窗口看出去,一排排青灰瓦楞,伸得很遠。天暗沈沈的,從天上到地下,仿佛到處都是雨。來到小鎮幾天了,男孩見到的就是雨。對他來說,這地方與雨聯著。他不熟悉鎮上的景,不熟悉鎮上的人,熟悉的便是雨。在江北,他也見過雨,江北的雨是大片大片的,嘩啦嘩啦的,下一會就完了。在這裡,男孩聽到的雨聲,是悉悉索索的。男孩有心思細細看著,雨線隨著風飄過去,落在院外的一棵玉蘭樹上,打著玉蘭樹大片大片厚厚的葉子。樹下是院子的籬笆,籬笆隔到塘邊,塘水映著一片白亮,四周都是暗蒙蒙的。在男孩眼中,那白色的一片塘水,在雨點打落下,活了似的,鮮亮鮮亮地浮動著,搖曳著,在暗色中,如生動的另一世界,吸引著他。孩子一個翻身從窗上爬下來,走到閣樓的門口。這間小閣樓,是他住的地方。閣樓中間放著一張小床,在床上擱一張凳子就到窗邊了。閣樓的門口便是下樓處。
男孩朝樓下望著,二樓連接閣樓的是一張竹梯,每天都由小舅來抱著他下去吃飯的。男孩猶豫了一下,學著舅舅反轉身來,從竹梯上一節一節地向下爬去。竹梯像是無窮盡的高,爬到中間,搖晃了一下,男孩慌得要叫起來,他忍住了,盡量閉上眼睛,用腳向下踏實一個個圓竹棍。終於到了二樓。二樓的房間門都關著,黑洞洞的一片。二樓那頭正對樓梯的房間裡躺著的是他的母親。聽聲音,舅舅家的人都到那個房間去了。來小鎮的這些天,男孩總是一個人,大家只注意躺著的母親。他們在母親身邊,與她說話。母親在江北的家中也是躺著,但難得有人與她說話,母親也很少說話。但到江南小鎮後,母親一直在說著話,與來看她的人一個個地說著話,很多的話,像熟果子似的一顆一顆地落下來。
下一層的樓梯男孩就下得快多了,木樓梯雖然直直的,但有扶手,他倒抱著扶手,幾乎是伏在樓梯上滑下去的。
男孩開了門,一陣風似地跑到雨中去。他順著院籬笆往後院走,那個水塘就靜靜地躺在後院外,雨季裡塘水漫漫,與地面平了,離塘一小段的路,土被水濡軟了,腳踩下去,鞋便粘著了泥漿,再向前走,腳就整個陷在泥漿裡了。
塘水之上的天空,凝定著一團團的烏雲,男孩面前的塘水一片黑蒙蒙,男孩不知道在閣樓上看到的那片生動的白亮到哪兒去了,怎麼就變了。
在雨裡,男孩一時有點冷。男孩看著水塘,雨線在水面上濺起萬千細小的水點,跳起的水點映著微微的亮色,恍惚間,那亮點連成了一片。晃動著的白色之形。男孩看到了母親,就在暗影的塘水之上,浮現著。她穿著白衣,臉色也是白的,對他微笑著,微微地皺著眉頭,恍惚伸著手。
一瞬間,男孩覺得母親在招呼他,但他沒有聽到聲音。男孩向前走過去,他走了幾步,沒有意識到他的腿已在寒冷的水塘中,他只想走向母親。然而,他的腳粘在了塘畔的淤泥中,拔不起來。他無法再向前走,他向母親伸出了手,可是母親白色的身影晃動著,隨後在雨中飄走了,飄進了黑暗中,飄進了那雨線遮著的黑暗中。
這時,孩子聽到了樓上的聲音,母親的房間傳出來聲音,接著有很多的腳步聲,再接著舅母叫了兩聲,帶著哭嗓的聲音怪怪的。過了好大一會纔靜下來。
後來,小舅來了,他把男孩抱起來,用一只手托曲著男孩滿是泥與水的腿。
男孩說:『叫我嗎?是媽媽嗎?』
小舅說:『媽媽……不在了。』
男孩說:『她去哪兒了?』
很久很久,小舅只是站著,雨水在他的臉上流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