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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鄒春蘭的以下對話不是在一個封閉的環境,只有記者和鄒春蘭在場的情況下發生的,因為鄒春蘭的生活節奏已經被徹底打亂,而且她很累很累,要應付工作,要應付采訪,還要去體育局給自己找個說法。
問鄒春蘭的問題,隨時會被外界的乾擾打斷,所以鄒春蘭的回答都比較簡短,同時,小學文化水平的鄒春蘭也不會長篇大論。一天下來,鄒春蘭更累了,采訪結束後,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半晌,纔說了一句話作為本次采訪的結束語:『我這輩子,從來沒有一天像今天這樣說了那麼多話!』
記者:這幾天的生活有什麼變化嗎?找工作的事情進展得怎麼樣了?
鄒春蘭:這兩天我都沒有搓澡。這麼多媒體記者來找我,我也沒法正常地工作。我謝謝大家的好意,我現在就想回到體工大隊,做什麼工作都行,哪怕像以前一樣回到食堂工作。我自己沒有文化,又沒有一技之長,在社會上光靠自己太難了。但是,我現在怕這麼多報道對體育局的影響不好,我的工作更加不好找。
但是,國家體育總局已經過問了這件事情,你認為工作的事情會很快解決嗎?
我想應該會的吧。我的要求真的不是很高,有正常的工作,有正常的社保,醫保,我不能搓澡搓一輩子。再說了,我們浴室好像過一段時間要兌出去了,到時候,我們兩夫妻連個睡覺的地方都沒有,更不用說吃飯了。老板對我們很好,但是我們不能依賴他們一輩子(在得到吉林省體育局的答復以後,鄒春蘭暫時吃上了一顆定心丸)。
走了這麼多次,今天(29日)總算有個說法,你現在心情怎麼樣?
現在高興了一點,但是還是希望能夠盡快回到工作崗位。但說得有多高興,也算不上,13年了,為了這些事,我自己不知道哭了多少回。
為什麼你堅持一定要回到體工隊工作?
不回到體工隊,我還能到哪裡去?要不是現在的老板好心收留我,我現在都不知道在哪裡。如果能回到體工隊,就算工資不高,但總算穩定。
你現在的收入有多少?
不到500元。我們這裡沒有底薪,就是拿提成。
搓一個澡,你能賺多少錢?
一塊二毛五。一天能搓十多個吧。
我們知道這幾天有很多熱心人願意為你提供過工作機會,你有沒有考慮過?
北京婦聯的一個人,說可以資助我開一家乾洗店,她們出錢、租地方、買機器,還讓人來教技術;我們長春的也有澡堂讓我去搓澡,還有一個健身俱樂部,讓我去清潔的,河北也有人打電話給我。他們的好意我都心領了,可我最希望的還是在長春找一個穩定的工作。我最希望穩定,現在我還乾得動,但是老了怎麼辦?我們沒有孩子啊!
那你當年其他的隊員後來怎麼樣了?這幾天有沒有給你打電話?
她們的情況,我不是很清楚。我估計也不會太好吧。好不好其實要看家裡的情況,家裡有錢或者認識人的,肯定會比我們好得多。我的一些朋友說了,如果當初我有點錢,活動一下,也不至於今天成今天這樣了。
『簽協議時很多字都不認識』
當時是怎麼從體工大隊出來的?
我1993年退役,然後留在了隊裡,在食堂工作(鄒春蘭仍然保留著當年退役時留食堂工作的情況說明:
關於鄒春蘭同志留食堂工作的情況說明
省第一體工隊領導:
七運會結束後,考慮到女子舉重運動員的實際情況,由邱隊長主持召開會議決定:同意鄒春蘭留一隊食堂工作。但又考慮到一隊轉業隊員都要求留隊的實際情況,隊裡決定,先以女舉培訓炊事員的名義讓鄒春蘭同志到食堂工作。
我是這件事情的會議參加者和具體執行者,特此說明。
xxx 1993年9月26日
在食堂工作了三年,每個月的工資是364塊錢,這是轉業隊員的工資,但讓我不服氣的是,其他和我一樣情況的隊員,她們拿的轉業工資和我是一樣的,但是,她們在別的崗位上工作還能拿到一份工資,而我在食堂裡白白工作了三年卻沒有拿到一分錢。後來我就這個情況向隊裡寫了說明,又向我的教練反映,後來我的教練說,她們的情況跟我不一樣。他還說,只要我好好乾,以後會另有安排的。我這麼大就跟過這麼一個教練,當然信他了。但是到後來再找他,他就說,沒有辦法再安排了。
後來的事情就是食堂不讓乾了,然後運動員宿捨也不讓住了,後來實在被攆得不耐煩了,我就不想在這裡呆下去了。後來就和中心簽訂了協議書,中心就給了五千塊的藥費和一次性傷病補償七萬五千元,一共是八萬元就把我打發了。
(鄒春蘭又出示了一份簽訂於2000年的《退役運動員協議書》,這份協議書核心內容是運動員一經簽訂協議,中心在承兌應負義務後,即與中心脫離關系。但是,這份決定運動員生死的協議書內容極其簡單,分配方式(組織推薦、自謀職業、上學、出國)上沒有打勾,本來鄒春蘭的情況應該屬於自謀出路,退役費一欄卻是空白。因為按照協議書細則,退役費應該在辦理調出手續時一次發放。其他獎勵也是空白,中心提供給鄒春蘭的有關待遇就是八萬塊錢)。
合同的細則你都明白嗎?你的情況有沒有退役費?這八萬塊錢是什麼性質?
我都不是很清楚,我就在上面簽了個名字。協議書上很多字我都不認識。當時的情況,我感覺是,如果我不簽訂協議書,可能連八萬塊錢都沒有,於是我就簽了字。我當時覺得八萬塊還是很多的,但是,這幾年自己的生活,加上看病,這些錢基本上都用完了。
當時有沒有覺得這樣不公平?
當然有啊,為什麼我拿過全國冠軍不能留在隊裡,XXX的成績根本不如我,她卻能留在隊裡?這到底是按照什麼樣的標准?為這事,我多次找領導,但是都沒有得到滿意的答復。
他們是怎麼說的呢?
我找過體育局,他們說我的問題要回到原單位解決,我回到中心,他們說沒辦法解決。我問他們讓誰走讓誰留的依據是什麼,他們說市場經濟啊,競爭力啊,總之沒有一個明確的答復。
『我沒技術,力氣活也乾不好』
離開中心以後,這些年你是怎麼過的?
開始的時候,就是回到家裡做點小生意,但是,你知道,我從小就呆在體工隊,什麼都不懂,加上我愛人老周原來也當了十多年的和尚,也沒有什麼社會經驗,就把本錢給賠了,我心疼這些血汗錢啊。後來只能給別人打工。我的文化又不高,拼音都不會,所以只能乾些體力活。我給人家當油漆工,可是實在受不了油漆的味道,嗆得我眼淚直流,我不是沒有努力地去工作啊,可是沒文化,我不能乾不用出力氣的活,可是要乾這些體力活,我身體又不好,我們練舉重的一般都有腰傷。
那當搓澡工也是一件體力活,你的身體受得了嗎?
受不了也得乾啊。我的手過敏,有時候經常潰爛,搓澡的時間一長,腰就受不了。再說,浴池裡的空氣不太好,所以經常胸悶。但是,我不在這裡乾,還能到哪裡去?
家裡人的情況還好嗎?他們對你的情況清不清楚?
我的父親去世了,現在只剩下一個七十多歲的老母親在家裡。我家裡姐妹七個,我是最小的。我的兄弟姐妹們的情況都很一般,最好的是工人,還有在家種田的。我老母親老為我的事情抹淚,她一個月的退休金只有400多,有時候還偷偷給我一百兩百的,我心裡不好受啊,老人家不能享福還要跟我遭罪。
當初你到長春訓練,家裡是不是很光榮?
從一個小地方能到省城去,當然光榮了。只是現在估計他們不這麼想了。我的外甥女跟我說,老姨啊,要是當初不練這個該多好啊!
『練舉重我沒後悔』
那你現在有沒有後悔過練舉重。
不,我一點都不後悔,我非常喜歡舉重。雖然現在這樣了,可是我覺得練舉重本身沒有錯。
練舉重的時候辛不辛苦?
怎麼不辛苦?一開始,就是不斷地提杠、拉杠、翻腕,上舉,每天除了訓練還是訓練。我都不想練了,後來我的教練說,只要你能用心訓練,不出一年,你一定是全國冠軍,一定能打破世界紀錄。我那年纔16歲,什麼都不懂。到了1988年的時候,全國冠軍賽在鄭州舉行。我當時已經50多公斤了,隊裡決定讓我參加44公斤賽。那兩個月,為了降體重,我只能吃些蔬菜,把體重降了六公斤。比賽馬上要開始了,可我的體重還差0.1公斤,這0.1公斤要命啊,就在比賽開始前,我剪掉了頭發,指甲,甚至吐乾了唾液,這樣纔能參加44公斤的比賽。那次比賽我奪得了3項冠軍,那些苦沒白吃啊!
當時一門心思就想拿冠軍,沒想到過以後的事情?
怎麼會想呢,就是想不停地拿冠軍。可是我的運氣不太好,在參加七運會時,我拿了一個從沒有的最差名次,第七。我破過世界紀錄,可是也沒有被承認,因為那個比賽是在國內舉行的。
如果拿到七運會的冠軍,那今天可能不太一樣了!
那還用說,別說全運會的冠軍了,哪怕是有一塊獎牌,今天也不會是這樣。我們吉林在全運會上拿的獎牌並不多。可是我拿的也是全國冠軍,難道那些比賽就沒有為我們吉林爭光嗎?
當時你的主要對手是誰呢?
廣東的邢芬(1990年亞運會冠軍,後來鬧出興奮劑事件),很多比賽不是她贏就是我贏。但是她拿了亞運會的冠軍——但是她後來鬧出了興奮劑事件,而你也說,教練經常讓你吃藥——這個問題,我不能再說了。再往深說,對誰都不好。
那你恨你的教練嗎?
談不上恨。我現在就想找到他,因為當時很多事情都是他經手辦的。他一手把我從下面選到吉林隊,也是他,讓我變成了全國冠軍。他現在在天津,如果能找到他就好了,很多事情就能當面談清楚了。不過,現在能找到他也沒什麼用,他又不能給我安排工作。
『決不讓自己孩子練舉重』
當你發現自己開始長胡子,出現男性特征的時候,害不害怕?
當然害怕了。想去看病,但又花不起這個錢。只能自己找個小診所,讓醫生開藥。他們給我一個叫強地松的藥品,增加雌性激素的。最要命的是,結婚這麼多年了,我還沒有孩子,這是讓我最傷心的事情。
你覺得你的病是什麼原因造成的?
肯定是藥。但這個問題,我們不要再說了(北京的鄒大夫詢問過鄒春蘭的病情,初步判斷是內分泌失調,鄒春蘭的例假極不正常,有時候是半個月來一次,有時候半年來一次)。
不能當母親,你心裡是不是很自卑?
自卑。每天起來照鏡子,看到那些長出來的胡子,心裡不知道是啥滋味。我也是個女人,我也愛美,當初在參加鄭州的比賽的時候,要把自己的頭發剪掉,我可惜得不得了。但是現在有什麼辦法?我這幾年沒有買過一件新的衣服,老周身上穿的衣服還是老板送給他的。
這幾天你的事情出來以後,找你搓澡的人是不是多了?
她們的心地都很好,都想幫助我。但是,有時候我很尷尬。我記得李大姐(鄒的同事)跟浴客說:『這是我們的全國冠軍,讓她幫您搓搓澡吧。』我恨不得地上有個洞能鑽進去。雖然我也知道,現在我靠力氣乾活賺錢不丟人,但是,我真的不想讓大家都知道我曾經是個全國冠軍。
(采訪的時候,又進來一個女浴客。她突然若有所思:『這幾天報紙上的浴池不會是你們家吧。』在得到肯定的答復以後,浴客連忙追問:『那誰是鄒春蘭啊?』老板開玩笑:『就是那個小銼子(北方話,小矮子)。』鄒春蘭不樂意了:『你說誰是小銼子呢!』)
如果將來病治好了,准備什麼時候要孩子?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的病是不是能治得好,就算治好了,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要孩子。養自己都養不了,拿什麼養孩子!
那你覺得未來的理想生活是怎麼樣的?
有穩定的工作,然後能養個孩子,這是我的兩個願望。
那孩子長大了,會給他看金牌,會給他講你是全國冠軍,會讓他練舉重嗎?
會給他看,會給他講,但是不會讓他練,就算我願意,老周也不願意。為什麼?看看我自己的遭遇不就清楚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