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陋巷盡頭
作為運動員而言,最輝煌的成就可能就是站在奧運會最高領獎臺上;而對於一個父親而言,最輝煌的成就也許僅僅是靠一雙手,養活了一家人。
這裡講述的不是奧運冠軍的故事,這裡只講述了父親的汗水,還有眼淚。
他們沒有驚天動地的事跡,他們始終在顛簸在流浪,他們的理想也渺小到只是:踏踏實實挺直腰杆做人。
在奧運冠軍和一個木匠一個紐扣商人之間,究竟誰更偉大?
有時候,我們都無法判別。
有時候,生活重點只是一枚紐扣
這是一個完全只屬於紐扣、拉鏈和蕾絲的地方,『老板,來兩袋紐扣』或者『便宜點啦』之類的吆喝聲組成了這裡的全部旋律。在廣州楊巷路遠宏服裝輔料市場,2004年9月6日,下午三點,編號為1148的檔口檔主朱遠有剛剛滿臉堆笑地送走一個顧客,那個花了16元買紐扣的顧客或許不知道,眼前這個長相平實的紐扣檔老板有一個最近名震中國的兒子:21天前,來自浙江永嘉的朱啟南在雅典為中國贏得了一枚射擊奧運金牌。
他最初的想法僅僅是讓兒子多讀點書,有點文化,兒子當上射擊奧運冠軍多少有點讓他意外,當然,也僅僅是一次意外之喜。
平實、典型的溫州小商人,這就是朱遠有給記者第一印象的全部,只有在談起兒子時,他臉上的職業性微笑纔換成那種由衷的自豪感。一天前他纔剛剛從老家浙江回到廣州,在家鄉有一個隆重的慶功會,鑼鼓、彩帶、各級領導的接見以及誇獎,朱遠有甚至還被帶上了一朵大紅花。回到廣州,一切似乎變得更真實起來,紐扣檔纔是生活重點,無論這個檔口多麼狹小而且簡陋,但這裡養活了一家人,包括一個奧運冠軍。
朱遠有的紐扣檔只有三平方米,而且這個所謂檔口,只是用兩邊鐵架和牆焊在一起,另一面就算是大門了。由於面積實在太小,營業執照就掛在檔口頂部,用鐵絲固定。不搭把凳子從下往上就能依稀看到『廣州市荔灣區遠有輔料飾品店』這幾個大字。左右兩邊則掛滿花花綠綠的紐扣,最便宜的一袋100粒只要五毛錢,最貴的一個也就兩三元。『靠量取勝嘛。』朱遠有很簡潔地講述自己的生意秘訣。一張木頭桌子和一把塑料小凳就是檔口裡的全部辦公用品,桌子就算是辦公桌了,抽屜裝錢,上面有臺來電顯示電話,這是和外界聯絡的主要手段,生意看起來還不錯,記者在檔口采訪不到一個小時裡,就有七八個電話打過來,都是聯系生意的。
談起兒子,朱遠有的快樂是無法掩飾的,『2002年進省隊時不滿18歲,第二年就在長沙拿了全國冠軍。今年初拿了亞洲冠軍和世界冠軍後,這次又拿了奧運冠軍。我真沒想到兒子跳得這麼快,真像做夢一樣。昨天見兒子時,他說,現在不打槍不舒服,越打越有勁,就等2008年再拿奧運冠軍。』
朱遠有的確有理由驕傲,15年前他和妻子一起南下廣州,路費都是找親戚朋友籌借的,來自永嘉農村的朱氏夫婦沒有文化,妻子不識字,朱遠有也只能寫出自己的名字和極少數簡單的字。因為沒文化窮怕了,朱遠有鐵了心想讓兒子好好讀書,『我沒文化,不能讓兒子也沒文化。』一件小事讓他發現把兒子朱啟南留在農村讀書可能會事與願違,『有一次去兒子學校,在教室外面聽見他們老師對學生說:「你們上課,我去田裡勞動了。」後來聽兒子說,他們老師常這樣,扔下學生,自己下地乾活去了。也不能全怪那個老師,他們家上有老下有小的,全靠幾畝地,人要吃飯呀。』
兒子沒有成為優秀學生而是奧運冠軍應該說有點背離老朱當年的初衷,1992年,朱遠有決定把朱啟南送到溫州市去讀書,地方規定要交2000元的『進城費』,在廣州還處在掙紮狀態的朱遠有那時當然沒有這筆錢,又找朋友借錢纔算把朱啟南『送進了城』。『那時真的很窮,2000元都拿不出來,』點燃一根煙,深深吸了一口,朱遠有的眼光投向繚繚昇起的煙霧,似乎又回到了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2000塊呀,當時就一點辦法沒有。現在2萬都不算大數目,知足了,有時比比過去,越想越高興,覺都睡不著。』
跟談論奧運冠軍的兒子時相比,這時的朱遠有是更多更厚重的驕傲和滿足。
他在接到兒子電話的時候曾經哭過,他也曾經為兒子的那一枚金牌激動過,只是,他還是選擇一個人體會離別和流浪。
離檔口不到300米的楊新巷七號就是朱遠有在廣州的家了,房子是租的,月租2800元,一幢兩層的舊屋,整個小巷都是四五十年代西關民居建築,八十年代翻修過。這裡顯然不算豪宅,但因為朱啟南的緣故,楊新巷七號絕對算這一區的知名點。記者在詢問朱家對面的居委會保安員,朱遠有是不是住在這裡時,身穿迷彩服的保安員一臉茫然,等記者再提示他就是奧運射擊冠軍的家時,他纔恍然大悟,『沒錯沒錯,就在對面。』
朱遠有家一樓是紐扣倉庫兼接待室兼廚房,二樓是主人的臥室,一樓大部分地方都堆滿了裝著紐扣的塑料袋,從大門口一直蔓延到屋內,紐扣袋倒建成了一條從大門到客廳的狹窄過道。沒有安裝空調,炎熱的客廳裡只有一臺吊扇和一臺落地扇作為消暑設備,平常吊扇都不開,只開落地扇。一臺舊彩電躺在布滿灰塵的桌上,電源開關按鍵缺了一個角,電視機旁是臺舊式傳真機,這已是整個倉庫式客廳裡最值錢的家電了。
倉庫最盡頭是廚房,幾塊塑膠板就搭成一個臨時衛生間,朱遠有的大嫂正在忙碌著准備一家人的晚飯。一盤豆芽一盤炒肉絲還有一盤白菜,這就是朱遠有一家人和兩個僱工的晚餐食譜。朱啟南其實很少呆在這個廣州的家裡,在朱遠有夫婦來到廣州時,8歲的朱啟南留在家鄉,從學校到省隊,再到國家隊,他獨立地一路走過。
『想兒子嗎?當然想。』說這話的幾分鍾前,老朱剛剛接了一個電話,是兒子從香港打來的,一批奧運冠軍到香港參加慶功會,當晚6點還有電視直播,朱啟南打電話只是為了給父親報個平安,放下電話,老朱一臉滿足,『曾有記者問我如何培養兒子的?我哪有培養他。兒子掙氣,我也就只有開心的份,最近就覺得腳上像踩了風火輪,走進路來都特別輕快。』
兒子的話題,有時談起來也會非常沈重。『好幾次,他媽一接兒子電話就哭,我後來乾脆就不讓她接了。有時自己也忍不住,有一次,兒子在省隊打電話問我「爸爸媽媽,你們想我嗎?如果想我就來看我吧,我也很想念你們。」但我們那時哪有時間,生意這麼忙,丟不開,只好電話裡安慰一下他。』說這話時,朱遠有用手輕輕地擦了擦眼角。『當初我開檔口就是為了養活孩子,孩子怎麼長,將來工作怎麼樣,將來怎麼發展,一直替他們操心。兒子的事業我不明白,但那天奧運比賽,兒子打的槍,一槍槍我都看了。最後一槍時在電視上看到兒子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頭,就想,兒啊,千萬要挺住啊。結果他打了個10.8環,當時我就跳起來,對著電視說:「兒啊,這槍打得真好、真妙!」可惜他聽不到。』
六年前,朱遠有在溫州買了套房子,朱啟南還有兩個妹妹,一個17歲,一個16歲,還在讀初中,都留在溫州,『為什麼不把他們都接到廣州來呢?』『我們都不識字,呆在家裡也就是給孩子燒兩頓飯,倒不如讓她們從小自立。』或許在遠見之外,老朱還有一層顧慮沒有說出口,他一直在異地顛簸,1989年剛到廣州時在沙河一帶賣紐扣,後來攢了點錢到中大布匹城,九年前又轉到楊巷路,一住就是近十年,但還是要經常搬家。
跟一個奧運冠軍的兒子相比,一個孝順的兒子更讓他覺得自豪,他沒指望過什麼奇跡,他只想兒子和自己一樣,踏踏實實地做人。
曾有客戶問過朱遠有:『老朱啊,你兒子拿了冠軍,是不是不再做紐扣生意了?』朱遠有說,不會,他會繼續作紐扣生意。兒子奪金牌,他替他高興,也覺得自豪,但兒子是兒子,不想用朱啟南的獎金及名聲來發展生意。『兒子昨天在廣州對我說,他准備捐些錢給希望工程,還有家鄉水災等。我完全同意,我一年賺個二十來萬,乾得開開民心。房子、生活都沒問題,如果女兒來廣州的話,就在廣州買套房,但女兒說,如果她們來廣州,以前的同學朋友就都沒有了,我就隨她們的意思,不強求。我們老倆口從沒打算依靠兒女過下半輩子,生意會一直做下去,直到我們做不動為止。』
朱遠有在采訪中一直強調,兒子奪冠跟自己沒有太大關系,是國家培養和個人努力的結果,他不想沾這個光。有人向他建議,利用兒子的金牌,把生意搞大一些,他當時也動了一下心,但馬上把這個想法給否決了,『這樣影響不好,我的兒子不能摻入到這裡,這裡是小本生意,沒多大前途。兒子要做,在國家允許的范圍內做大企業的廣告。紐扣這種東西太低檔了,沒意思。』
在這條小巷裡的每一個采訪者都會向記者重復這樣一句話:『老朱這人,老實、勤勞、節儉。』而談到對朱啟南的印象時,都是一個詞:孝順。今年國家射擊隊在廣州集訓時,朱啟南的爺爺也到了廣州,朱啟南向射擊隊請了半天假來陪爺爺,老爺子在家鄉山區呆了一輩子,從沒見過飛機,對廣州其實並不熟悉的朱啟南到處問人,纔帶著爺爺去逛廣州。『我們家教育孩子就是要踏踏實實做了,拿不拿奧運冠軍倒沒什麼,但有一點更重要,什麼時候都得做個好人。』實在的話,老朱沒有說什麼大道理。
有報道稱朱啟南的獎金有200多萬,朱遠有笑著說:『哪有那麼多。已經知道的是:香港霍英東獎勵金額約有75萬元,我在杭州問過兒子,他說,國家要一半,個人得一半,還要交20%的稅。實際大概不到30萬。國家獎勵20萬元,免稅,浙江省獎50萬,交15%的稅,扣去這7萬多,還有40多萬。目前知道的實際獎勵金額也就90萬。兒子說,獎金得捐一些給希望工程,還有家鄉救災,還有給浙江射擊隊也得捐點。我對他說:「該做的就一定得做,我們不缺這個錢。我有生意,能養活自己。」』
朱遠有的生意可能不僅僅是達到了養活自己的高度,實際上,他的紐扣檔應該說經營得相當出色。按朱家隔壁檔口溫州老鄉的說法,『老朱一年要賺五六十萬,但穿得朴素,也不打牌,還不是生活得那麼艱苦。我們溫州人是有錢,溫州人勤勞、節儉,不像廣州人,有錢就吃喝玩樂,享受去了。』
在2004年3月以前,朱啟南每次從廣州射擊集訓地來探望父母,都是乘坐老朱安排的『摩的(載客摩托車)』,從不叫計程車,負責接送朱啟南的司機指著自己那輛相當破舊的摩托車笑著對記者說:『每次兒子來這裡,老朱都安排我用這輛車接送他兒子,現在想想,我的摩托車也有身價了,怎麼說都曾是奧運冠軍專車。』
今年3月,朱遠有買了部本田轎車,2.4L,花了32萬,他說為了兒子今後在廣州出入方便,也安全。『本田車本來只要20多萬,要訂購,下半年纔有車。我要現貨,貴幾萬元就貴吧,320531元,全包。清晰地記得本田車准確價格的朱遠有花三十多萬買車,但覺得停車費實在太貴了,『一個月要600元呢。』
6點了,天漸漸黑了,老朱比平時早了一個小時收檔,因為還得回家看電視直播。從老朱踏進楊新巷開始,就不斷給小巷兩邊的街坊打招呼,這條有著舊廣州西關風情的小巷裡,老人在悠閑地散步,小孩在歡快地玩耍,朱家對門的士多店前,一桌麻將也正激戰正酣。記者陣容龐大的攝影器材顯然吸引了這條小巷居民的注意,甚至有了圍觀者,而老朱就像個凱旋的英雄被簇擁著回到了租來的『家』。
電視上已經開始播放奧運冠軍香港慶功會,那間倉庫兼客廳裡早就圍滿了人,屋頂的吊扇、地上的落地扇全部打開了,滿屋的人正熱切地盯著電視,尋找屏幕上的朱啟南。電視裡的歌聲、人群的交談聲,還有電扇旋轉的聲音復雜地交織在一起,人太多,地方太小,朱遠有只好遠遠地站在一個角落裡看電視。屏幕上終於出現了朱啟南的身影,老朱掏出煙,點上一根,愜意地吐了個煙圈,眼睛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電視屏幕。
請您文明上網、理性發言並遵守相關規定,在註冊後發表評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