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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教士和K的談話
我再一次翻讀卡夫卡,他寫過一篇《教士和K的對話》。抄錄在此:
『就這樣,守門人欺騙了鄉下人,』K馬上說,深深地被故事吸引住了。
『不要太匆忙了,』教士說,『不能不加以驗證就接受一種意見。我是逐字逐句在地給你講這個故事,裡面可沒有提到欺騙。』
『但這足夠清楚了,』K說,『你對它的第一個解釋是非常正確的,守門人只是在拯救的消息對鄉下人已經毫無幫助時纔把這個消息告訴他。』
『守門人在此之前並沒有被問到這個問題,』教士說,『並且你還必須考慮到,他只是一個守門人,他也是在盡自己的職責。』
『什麼使你認為他盡了自己的職責?』K問,『他沒有盡到職責,他的職責應該是將所有的陌生人拒之門外,但是應當讓這個人進去,因為門就是為這個人開的。』
『你沒有充分地尊重原文,在篡改故事的情節,』教士說。『關於進門去見法,故事裡有守門人的兩句重要的話,一句在開頭,一句在末尾。第一句話是:現在不能放他進去;另一句話是:這個門是專為你開的。但這並不矛盾,相反,這一句話甚至暗示了第二句話。人們幾乎可以說,守門人暗示將來可能讓鄉下人進門就是在超越自己的職責。當時,他的職責顯然只是拒絕讓人進去,而許多評論家對竟然有這樣的暗示感到驚訝,因為守門人看起來是一個對職責一絲不苟的人。在那麼多年裡,他從未離開過自己的崗位,並且直到最後一分鍾纔把門關上;他意識到自己職責的重要性,因為他說:「我是有權力的」;他尊重上級,因為他說:「我只是守門人中最卑微的一個」;他不多嘴,因為那麼多年裡他只提一些「很沒有人情味兒的問題」;他沒有被賄賂,因為他在收禮時說:「我收下這個只是為了不讓你覺得還有什麼事情該做而沒做」;只要與他的職責相關,哀求與暴怒,他都不為所動,因為我們知道,鄉下人「用煩人的乞求糾纏著守門人」;最後,甚至他的外貌都暗示著他是一個因循守舊的人,鼻子大而尖聳、留著長而稀疏的韃靼人的黑胡須。誰能想象一個更忠誠的守門人呢?然而,守門人性格中還有其他因素,這些因素似乎有利於任何求見法的人,也使人很容易理解他竟然超越職責去暗示將來可能讓鄉下人進入法的大門。不能否認,他有點頭腦簡單,必然有點自負。想想他說過的幾句話,提到自己和其它守門人的權力以及那些連他也不敢看的可怕的模樣——我敢說這些話是真實的,但他的表達方式卻說明頭腦簡單和自負擾亂了他的理解力。評論家們指出:「對事情的正確理解和對同一事情的錯誤理解不是完全相互排斥的。」不管怎樣,我們必須承認,這種簡單與自負雖然不很強烈,卻很可能削弱了他對大門的守衛;它們是守門人性格中的缺陷。還必須加上一個事實:守門人似乎是一位天生和藹可親的人,他並沒有一直擺出盛氣凌人的官架子。最初,他還開玩笑似地邀請鄉下人在嚴格禁入的情況下自行進去;後來他也沒有把鄉下人趕走,而是像故事所講的,給鄉下人一個凳子,讓他坐在門邊。這許多年來他忍耐鄉下人的出現,做些簡短的交談,接受饋贈,禮貌地允許鄉下人當著他的面大聲責罵應由鄉下人自己負責的命運——所有這些都使我們推斷出他具有一定的同情心。並非每個守門人都會這樣做。最後,鄉下人對他做個手勢,他就低俯下身去讓鄉下人有機會提最後一個問題。守門人知道一切就此結束了,他的那句話「你沒有滿足的時候」只不過是一種溫和的不耐煩。有些人甚至把這種解釋再向前推進一步,認為這句話表達的是一種友好的欽仰之情,雖然其中也有某種俯就。無論如何,守門人的形象都可以說與你所想象的很不相同。』
『你比我研究這個故事更仔細,時間也更長,』K說。他們沈默了一會兒。然後K說:『這麼說,你認為鄉下人沒有受騙?』
『不要誤解除我,』教士說,『我只是向你介紹了關於那個論點的各種不同見解。你不必太在意。書裡面的東西是無法篡改的,而評論通常只是表達了評論家的困惑。在這件事中,甚至有一種解釋聲稱,真正受騙的是守門人。』
『這種說法太牽強了,』K說,『它有什麼根據?』
『根據在於,』教士回答,『守門人的頭腦簡單,論點是他不了解法的內部,他只知道通向法的道路,他在路上來回巡邏。他對法的內部的想法是幼稚的,而且據估計他自己也害怕其他守門人,認為他們是擋在鄉下人面前的妖怪。實際上他比鄉下人更怕他們,因為鄉下人聽說裡面可怕的守門人以後還是要進去,而守門人卻沒有進去的願望,至少不是我們所知道的那樣。還有人說,他一定到過裡面,因為畢竟他已受僱為法服務,其任命只能來自裡面。這種說法遭到了反駁,理由是他可能由裡面傳出的一個聲音任命,無論如何,他不可能進去很深,因為第三個守門人的相貌是他不敢去看的。此外,這麼多年來,除了有一次提到那些守門人外,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講過的什麼話能說明他了解裡面的情況。他也許被禁止這麼做,但是關於這一點也沒有提及。根據以上種種,結論是,他對裡面的情況和重要性一無所知,因此他處於一種受騙狀態。在和鄉下人的關系方面,他也是受騙的,因為他從屬於鄉下人,而自己卻不知道。他反把鄉下人當作自己的下屬,許多細節可以說明這一點,你一定記憶猶新。根據對故事的這種見解,十分明顯,他的確從屬於鄉下人。首先,奴隸總是從屬於自由人的。鄉下人確實是自由的,能夠去他想去的地方,只有法的大門對他關著,只有一個人——守門人——禁止他走近法。當他接過凳子,坐在門邊,待在那裡一直到死,他這麼做完全出於自願;故事裡從來沒有提到任何強制。可是守門人卻被職責固定在崗位上,他不敢走到鄉下去,顯然也不能走進法的大門,即使他想進去。另外,雖然他為法服務,但他的服務只是這一道門;也就是說,他只為這個鄉下人服務,因為這道門是專為鄉下人而開的。從這方面講,他也從屬於鄉下人。可以設想,鄉下人長大成人的那些年裡,守門人的工作某種意義上只是一處空洞的形式,因為他必須長期等待鄉下人的到來,以便實現自己的工作目的,此外,他還得等鄉下人的高興,因為鄉下人是出於自願而來。守門人職責的期限也取決於鄉下人的壽命,所以,歸根結底,他是從屬於鄉下人的。故事裡始終強調,守門人對所有這些顯然一無所知。這並不足為奇,因為根據這種解釋,守門人在一件重要得多的、影響他職責本身的事情上,同樣也是受騙的。例如在故事末尾,他提到法的大門時說:「現在我要去把它關上了。」但是,故事的開頭告訴我們,通向法的大門一直敞開著,如果它一直是開著的,這意味著不管鄉下人是死是活,守門人都不能把它關上。至於守門人說這話的動機,有幾種不同意見:或者他說要去關門,只是為了回答鄉下人而已;或者這是他強調自己是忠於職守的;或者這是為了使鄉下人在彌留之際感到沮喪和懊悔。不過,不乏這樣的觀點:守門人沒有能力去關門。很多人聲稱發現,在智力上他也不如鄉下人,至少在故事結尾是如此,因為鄉下人看見法的大門裡射出了光線,而守門人的崗位使他必須背對著門,他也沒有講任何話,證明他發現了這種變化。』
『說得有理,』K低聲向自己復述了教士所講的幾個論點說道,『說得有理,我傾向於同意受騙是的守門人。不過,這不能使我拋棄原先的看法,因為這兩個結論在某種程度上是並行不悖的。守門人精明也罷,受騙也罷,都無關大局。我說過,鄉下人受騙。如果守門人頭腦精明,也許有人會懷疑,但如果守門人自己受了騙,那麼他的受騙必然會傳達給鄉下人。這就使守門人實際上不可能成為騙子,僅僅是一個應被立即解除職務的頭腦簡單的家伙。你不應該忘記,守門人的受騙對他自己無害,但會給鄉下人帶來無窮的危害。』
『對這種看法也有反對意見,』教士說,『許多人斷言,故事本身沒有賦予任何人評論守門人的權利。不管他對我們怎樣,他終究是法的僕人;這就是說他屬於法,因此超出了人們所能評論的范圍。在這種情況下,真不敢相信他從屬於鄉下人。雖然他受職守的制約,必須守在法的門前,但是他卻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自由得多,別人無法和他相比。鄉下人只能求見法,守門人卻已經安置在法的身邊。是法把他放在守門人的崗位上;懷疑他的尊嚴就等於懷疑法本身。』
『我不同意這種看法,』K搖搖頭說,『因為,如果接受這種看法,那就必須把守門人講的每一句話都作為真的來接受。可是,你自己也已充分證明,這樣做是多麼的不可能。』
『不,』教士說,『不必把他的每句話都作為真的來接受,而只需當作必然的東西而接受。』
『一個令人沮喪的結論,』K說,『這會把謊言變成普遍准則。』
我以為,該篇裡最重要的是這兩句話:『關於進門去見法,故事裡有守門人的兩句重要的話,一句在開頭,一句在末尾。第一句話是:現在不能放他進去;另一句話是:這扇門是專為你開的。但這並不矛盾,相反,這一句話甚至暗示了第二句話。』
卡夫卡的功力就在此,矛盾的文字和邏輯,這實際上是整個世界的影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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